冰凉的触感,萎靡的死寂,怎么都与他目下无尘的高傲格格不入。
他低眉看顾了那些花儿很久,凤目中渐渐浮出悲惋的怜惜之色。靡不有初,鲜克有终。当初不手植离离之夕颜,现在,它们又怎会枯死在霜天雪地中呢?
妆楼的门扇浅浅启开一道缝,里面有双清冶如鹿的眸子怯生生向外觑看。待看清是他,那道门被用力从内推开,倚在门边的姑娘素衣单衫,鸦髻垂肩,被陡然迎面鼓进的寒风吹得一瑟,单薄的身板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去。
可她偏生扒住门楹,如风中草,雪中絮,看见来人的形容,双眸当先红了,滚下两行清泪,益发伶仃羸弱不堪言。
来人果然疾步向她小趋而来,雪地上猝然留下人迹,他走到她面前,用鹤氅将她一拢。便把娇小的人儿从削肩至足踝,整个裹在他怀里。
如玉般温润的手,一手环住她纤腰,一手抚住她背脊,用心口的温热为她熨烫浑身雪气。
“初儿,这么冷的天,为何穿得这样少?”华益的下颌抵在她鸦髻的发缝间,嗅到一丝纯粹天然的馨香。空气中本就氤氲着清冽的雪气,他近乎贪婪地深嗅一口,觉得世上再没有一种香粉,能抵过她身体发肤自然而然的味道。
那少女伏在华益襟口低低啜泣,清泪濡湿衣襟,催发襟上龙涎搴露纫荷,龙腥如焚。她哭得几乎要续不上气息,好半晌才用连缀不成调的软语哽咽:“我……我才起身,屋里乱。”
靡不有初(五)
华益就着冗沉鹤氅打横抱起她,抬起皂靴,一脚踢开妆楼的门。她很轻,轻的像天地间忽而流散的一抔雪,甚至不及他的鹤氅重。
逼仄的妆楼里燃着昏晦的烛火,帘帐歪垂,榻上被衾凌乱,走近有些女子身体上腥甜的味道。
榻下左近之处置着一口小灶炉,砂盅里的药已经半凉了。乌黢黢的药汁,边缘结着白沫,腥苦里也嗅见一丝靡甜。
华益皱眉,是红花。
他先将沈初安置在软榻上,少女啼痕未干,楚楚倾城。他用手背轻轻沾去她的泪,一片湿凉,和他心底的情绪一样,像受了潮的炭火,只能闷闷迸出几个黯淡的火星子。
四目相对,百转千回。一人心碎,一人心疼,却谁都没有说话。
华益俯身端起那药,想也不想就移近唇边,要一气儿饮下。沈初急了,纤薄的娇躯从榻上一跃而起,素手先他一步捂住了他的唇。“不要!这药伤身!”
华益的唇挨着她掌心温软,而她的手心,亦触到他微温的薄唇。沈初惊羞,立时将手移开了寸许。
华益看着她,凤目中一片温柔,他看着她的神色从来与江山无关。
“你也知道这药伤身,喝了多久了?”他在教训她,可听来却像哄慰。
他们见面的机会少之又少,缘分亦单薄如纸,对她,他觉得哪怕说一句重话,都像是在摧折寿数。难捱得很,徒然便只余下温柔了。
华益把一盅汤药徐徐倒进痰盂里,沈初勉强才止住啼泣的泪眼倏尔红了,泫然欲泣。她娇艳的樱唇微微翕动,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才颤颤对他说:“鹤如,我……我有孕了。”
华益的凤目即便再温和如水,那一刻,瞳仁也骤然缩紧,瞳中倒映的那个娇弱的影子,仿佛随之一颤。
他的心跟着绞紧了,沈初望着他,小心翼翼地判断他的神色,揣度他变幻莫测的心情。
可她不善于做这样的事,眼泪出卖了一切,她的清泪汩汩垂落,玉容寂寞,无语凝噎。
其实,他哪有什么千回百折的心思,只是在乍然听到这件事后,心弦绷到极致,脑中一片空白,一生中再没有比这一刻更加手足无措。
他要当父亲了。是的,他在这个世上,与初见便倾心的女子有了得以延续的骨血。一切都好像太过顺遂,有些梦幻般的不真实感。
他甚至连喜悦都来不及感知,那一刻只觉得天地无限博大,而他自己渺若尘埃,只有生命随天地融为一体,浩渺无垠。
他不惧家国倾颓,更不惧死亡,血缘就是这样奇妙,孕育在沈初腹中的婴孩,犹如延续了他的生命。
华益迫不及待地伸手去抚沈初的小腹,隔着细腻的绸衫,她的小腹温软,并没有明显的凸起。华益却来来回回抚摸了好几次,一点异样也不肯放过,爱若珍宝。
沈初破涕为笑:“刚诊出喜脉,才两个月大,你能摸出什么动静?”
华益不肯死心,又将她抱在怀里,俯耳于她腹上聆听其中细微的响动。依然什么也没有,但他已足够开心了,更多的,是满足。
他触碰沈初的动作一下子变得十分小心,只当她是一件易碎的物什,脚伸出不大习惯。她由喜转忧,蹙起柳眉:“鹤如,你,不怕吗?”
寒门里身世不明的私生女,珠胎暗结,未婚先孕,怀上了储君的子嗣。的确,是一件不可深思的可怕之事。
身价、性命,先祖托付的江山,都牵系在腹中的孩子身上,所以,她怯了,不惜暗暗煎服红花。
华益心潮里渗血一样,钻心的疼。
他低眉瞧见痰盂里被他倒掉的药汁,浓的像毒药,她就要在他不知情的时候,药死腹中未成形的小生命。
华益突然紧紧搂住沈初,声音都发颤:“初儿,不要这样好不好,把他生下来……”一向高贵矜傲的储君,声音却如似哀求。
“很快就会被发现的……”沈初又嘤嘤啜泣起来,“到时候,我和他都得死,鹤如也会因为失德受到罪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