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不会的。”华益闭起眼,轻抚她的背,“我不会让你们母子有碍,你只管将他生下来,什么也不要多想,其余的,交给我。”
“鹤如,你若因此被废……”
华益揽住她肩背的手紧了紧,咬牙道:“那也无妨,即便如此,我还是鹤如,你也还是初儿。人生若只如初见,我自见到你那时起,就认定今生只会和你携手走下去,何况,我亏欠你那么多。”
“倘若真是那样,我只当是苍天垂怜,教你我得以长相厮守。”
怎么会呢……东窗事发,颁旨废储,等待他们的只会是长眠寂地,欢爱如烟云,嬿婉良时尽成空。
她再傻,也明白这个道理。他怎么,还拿这样拙劣又诱人的谎言哄骗她呢?
沈初含泪道:“你忘了么,我姓沈。”又补充一句,“我是沈贵妃的族女,其实,只是个不知道生父是谁的野种。”
“我不许你这样说,”华益急急打断她,“你是初儿。”他抱紧她,温柔又笃定。
“你……你不是已故南氏皇后的嫡子吗?”沈初惊讶,湿漉漉的鹿眸睫上挂着珠泪。
“是,母妃很好。从我记事起,她端庄,高贵又温柔。她是她,你是你,你也很好,初儿。”
“你是一张白纸,是我期许的样子,所以,不论你姓什么,身世如何,你都是你。血脉不能选择,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然心向往之。”
匣里龙吟(一)
他这样说,仿佛人情、世故,复杂的关系脉络都被轻易割得泾渭分明,好不令人心动。
“初儿,”他忽然思及一事,“你不能再住在这样阴冷破败的旧苑子里了,对你和孩子都不好。我为你另外置办一间屋馆,拨几个熟知根底的人过去照顾你。”
“不,”沈初辞拒,“那样太危险了,惹人注目,何况我……”她垂下头,“我自己有些银钱,是姑妈给的,我再多添些炭火就是。”
华益不忍:“我出宫的时机有限,你千万照顾好自己,就当是为了我,也照顾好我们的孩子。但有所需,毋忘传信给我,我一定想办法为你周全。”
沈初止了泪,双手执起他如玉般温润的手,眸底的悲色深浓。他愈是这样流露爱意,愈让她觉得前路艰险渺渺无终,只有丛生的幽愁黯恨郁结于怀。
她抬起沉浊的眸子,看向他,对他说:“鹤如,那你,能不能也答应我一件事。”
——“提拔沈氏族人,这样,我和孩子也能望见前路,不至于孤立无援。”
*
南衡做了枢相,原本辟了单独一间朝南向的牙房供其办公。牙房宽阔敞亮,采景也好,推窗可见琉璃青瓦顶的桐露书院。
虞愔补替他原先的位置,自然而然坐进了他先前的牙房。南衡却迟迟不把旧物搬走,那张湘妃竹榻,整扇壁架书格里的书册卷宗,一两月了,还是本来的样子。以至于虞愔的书卷累加上去,显得房间内冗沉逼仄。
她差人催过南枢相几次,得到的答复总是,近来事忙,这些杂务,虞同知自行瞧着办。
她能怎么办?她亦是好书之人,深知这浩如烟海的卷集搜罗不易,若是丢弃了放岔了,非但惹南衡不悦,连她自己私心里也是不允的。
这样拖着,便给了南衡频来叨扰的契机。他常借视事便宜之故,回到故所查阅文料。顺便探访故人,一举双得,意甚美哉。
虞愔却不胜其烦,总觉得他是醉翁之意不在酒,酝酿着什么阴谋。一时看不透,唯有趋避,分明是一牙之主,却渐渐将处理公务的长案移至屋内一隅。
是日,南衡照例前来。他来见虞愔,也省去敲门,推门而入时,淡淡晴光正悄无声息地笼在她埋首于书卷间的半张侧颊上,愈发衬得她鹅脂一样的面皮上如有珠光。
他走近些,发现他此来想查阅的文卷已悉数迭放在虞愔面前的书桌上了。有些摊开着,她正凝眉细看,不时提朱笔勾勒一二。勤谨入神的样子,竟似没发现他的到来。
天光流转寸许,屋室内静的只闻纸页沙沙细响,和软毫尖儿舔过宣纸细微的摩挲声。娟隽的字,清丽的人,静女其姝。
她的鬓发被齐着耳根一丝不茍地收进官帽里,只余下平整如镜的鬓角。于是清晰分明地看见细长工秀的春山,多骨微肉的颌线,最难得是那乌发下的耳珠,如墨间生明玉,小巧浑圆,白皙清润。
南衡的手不由在袖间握起一对清冷冷的物什,他握得很小心,因为那对玉珰稍微相碰发出的脆响,都会比四下的落笔翻书声更响一些。他怕惊扰她,怕惊扰这恬然静好的安稳。
绿鬓遮耳珰,只是遐想,便得一番楚楚谡谡的情致。而在咫尺间看见她,他只掂量手里的耳珰到底还是多余了。那对玉珰和他先前赠她的白玉簪是同一块料子,上好的冰种,清透无杂。
白玉做成的耳珰皎若明月润似冰泉,水滴的形状,也很衬她玉盏般的下颌。只是他察觉她耳珠上并没有穿洞,玉珰上的银钩终究闲挂,无处安放。
他几次三番想要赠玉的心还是被她浑整的面容无声辞拒了。
这样清微淡远的女子,虽绝世佳人无其风韵,其孤意在眉,而幽微深藏于睫。以耳珰之明洁乱其浑整,洞其耳,矫饰之,无异于画蛇添足本末倒置,太看轻了她。
清水出芙蓉,何须雕饰呢?他如是默默将玉珰收进袖里深处,心中不乏遗憾,心道她怎就这样凛然不可攀呢,想送她一件东西都教人左右为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