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尚不能下地行走,周身一起力气就经脉作痛,不得不整天蜷在床榻间生霉,憋了一肚子怨念。“你说他为什么突然对我这么好?”梁珩怀疑地说,“还有崔季,之前借住他家,总像是怕惹得麻烦上身的模样,不是我的错觉吧?怎的忽然态度转变?”沈育一面思索怎么告诉他,一面慢条斯理整袍,露出一片无血色的肌肤,梁珩盯着他看,忽然膝行到床沿。“做什么?”沈育怕他摔着,便坐得近些接在怀中。“我觉得你这样很好看。”梁珩煞有其事道。“什么样?伤痕累累?”“对啊!”梁珩笑嘻嘻地在他脸上胡乱亲一通,亲到肩头却十二万分小心,嘴唇柔软地贴上绷带。沈育被他逗得浑身又酸又麻,待要上手,忽然崔小习登登登跑进来:“哥哥!”两人赶忙分开。“哥哥!”小习攥着一只布袋,给梁珩炫耀,“快看我有一大袋糖!咦,哥哥你们在做什么?”梁珩板着个脸,将沈育披散的外袍拉好:“在教育你大哥哥好好穿衣服,不听话要着凉——你上哪儿又弄来这么多糖?吃多了小心坏牙!”小习爬上床,坐在被子上,示意梁珩将腿当作桌案供他使用:“才不是吃的呢!你看!”他将布袋里的麻糖一股脑倒在梁珩腿上,切得方方正正形状规矩,表面用各色的花汁描绘出不同纹样,兼具鱼虫花草、飞禽走兽,十分精致小巧。小习举起一块糖考问梁珩:“这是什么?”“蝉。”“错啦,”小习摇头晃脑,将崔季告诉他的话原样背诵,“此是螗也,螗者,背甲青色,头具花冠。蜩者兼备五彩。蝉之大者,谓马蝉,小者谓之茅截。背甲紫灰而个小,乃蟪蛄……”沈育笑问:“谁给你做的?”小习道:“当然是爹爹!爹爹说,答错的人是不可以吃糖的。”小习还是出牙的年纪,崔季是想方设法制止他吃糖,此一招同时又教他辨认万物,一石二鸟,又叫小习心服口服。梁珩则气道:“好哇,崔季为着不叫我抢他儿子糖吃,竟想出这等损招!这一块画的是瑞香,总答对了吧!”语罢夺了麻糖放入口中。小习抢之不及,又丧失一名爱将,大哭着跑去找崔季。药汤苦涩难去,梁珩一边含着麻糖一边庆幸,送糖童子来得真及时。云外信崔显学风严厉不近人情,家风却十分和蔼,听说沈育如崔习这般大小时已被沈矜逼着面壁背诵幼学,而崔小习还能在家宅里四处撒野逗趣,赶上梁珩这个卧病伤患也有一颗耐不住寂寞的心,二人一拍即合。这日,小习推着一只沉重的藤箱进屋,不知里面装了什么宝贝,迫不及待给哥哥分享。箱子已很陈旧,藤编处处磨损,似乎从前常被人使用,然而面上又积了灰,不知从哪一刻起就被遗忘了。“别把你阿娘的嫁妆拖来了。”梁珩半靠在床榻,试图趁崔显不在,将糖块在药汤里泡化了再喝,见小习拖拽困难,干脆将药置之脑后,下床帮忙,他目下恢复不错,已能使上力气。小习道:“这是伯伯的!”“你还有伯伯?”梁珩一直以为崔家是两代单传,子息薄弱,想不到崔季头上还有位兄长。“有伯伯!”小习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总之打开藤箱,同梁珩骄傲一指,“伯伯好玩的!”箱中乱七八糟装着各种物件,入目皆是些木工、陶作,似乎是小习的伯伯自作的小玩意儿。梁珩拿起面上一只倒立的木头鹅,入手沉重,一旦拿正,鹅的两只脚掌便缩回腹中,屁股掉出来小小一粒蛋,在被窝里滚了两转。梁珩捡起鹅蛋一看,是颗打磨圆润的黑卵石。木头鹅生了一颗蛋,需得倒转后再立正,方才又生一个白卵石。好精巧的机括,梁珩眼睛凑近木鹅腹腔窥视,什么也没看清,反而不小心把脚掌卡在肚子里了,心虚地把木头鹅推至角落。小习翻出一只手掌长度的圆筒,爬上梁珩的床,推开窗格,迎着春日转动圆筒:“看!”阳光穿过木筒,投射在梁珩膝头,闪烁着缤纷五彩,随着木筒转动,组合成千奇百怪的形状,如同一个个瑰丽无比的白日美梦。“你伯伯手真巧啊!”梁珩由衷感叹,皇宫里都没有这玩意儿。“爹爹只会读书,”小习生气地说,“伯伯好玩!”“你伯伯名字叫什么?”小习想了半天,想不起来。梁珩不由对此人感到好奇,更欲瞧瞧箱中还有什么些个宝贝,翻找起来,结果翻出一张十九路纹秤。看来小习的伯伯不止会些木工活儿,生在书香门第,琴棋书画想必都不在话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