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棋盘约有三指宽,非常实沉,暗金木纹绕走盘面,光华内蕴。侧边凿刻几个小字——林客。崔林客?崔家长子失踪日久,小习将他的东西据为己有,什么都拿来玩儿,箱子里还有几页麻纸,小屁孩儿不识字,不晓得那是什么东西,便撕来玩儿,裂纸之声甫一响起,梁珩惊觉,忙制止:“诶!那是信!撕不得!”所幸没有裂为两半。那一沓足有十几张,都是家信,粗览之下,题头尽是“弟季生见字”,唯有一两封“笔谕逸儿”。看上去是,崔家大哥给弟弟崔季写了不少信,都收在此箱中,并有两封回信,崔季断然不可能管兄长叫小名,应是崔显写给长子的。弟季生见字:一别半月,兄日前已至望都,舟车劳顿,身体疲惫,故未及去信。现已落榻城中客来正店,若有家信,可寄至此处。待兄稍作整顿,便聚会王城精舍诸学生,商议谋官一事。甚勿挂念。文治四年七月廿三日文神皇帝梁玹生前凡有两个年号,文治与仁成,文治四年段皇后还在桂宫守活寡,梁玹表现得清心寡欲,暂时没有繁育子嗣的打算。梁珩纵使非是梁玹的儿子,也是与段延祐同一年出生,也即是说,崔家大哥赴王城求取功名的那一年,梁珩还没有来到这世上。弟季生见字:近来兄心中烦闷,落笔多有诉苦之意,预请谅解。王城形势远不如我所愿,若欲谋求一官半职,只好往投仇、牛、童三宦侍手底。阉党贪婪奸诈,为兄实不愿与之为伍。弟前日来信,劝为兄投丞相座下。弟小小年纪,书尚不能读全,何曾明察朝中情形,想必是父亲托言。望弟原话告知父亲,朝廷黑白俱下、良莠不齐,儿子不堪忍受,即日便去也。顺问近好。文治四年八月十日弟季生如晤:前日来信,兄已俱悉,家中一切皆赖长工操持,为兄心中愧疚,无奈远在他乡,力所不逮。王城虽政治黑暗,然其有趣之处亦不胜枚举。弟方幼龄,必未听闻解绫馆、陈玉堂之美名,每与同辈才子佳会楼中,投壶斗禽、双陆飞花,意趣盎然。为兄日前养有一尾狮子王,与鱼友约战,赢得一块金丝楠木,木料甚妙,乃动手制作两方棋盘,随信寄送余弟一方惠存。王城子弟,总角之年已习得棋艺,望弟不要落后,否则为兄归家后无有棋友,难免无聊。此外,为兄与友人相约游玩鹭源野,半月之内不在客店,如有来信,请转交店家代收。无劳挂念。文治四年八月廿七日崔家大哥甚是有趣,求官不得,消沉不到十日,又自得其乐了,喝花酒、斗鱼游原不亦乐乎。想不到曾经也是解绫馆、陈玉堂的客人,与梁珩算是同道中人了。随后几封信,亦都是他又得了什么新的玩物,或是觅到得趣的店家,似乎秋后丰收,寄了几壶新酿酒回家。半点也没有功名心了。崔显的信则只有两封。头一封措辞严厉,告诫儿子戒骄戒躁,在望都积极进取、广结鸿儒、拓宽门路,《书》曰:“非知之艰,行之维艰”,在学堂书本中习得的圣明道理,要在政务中付诸实践,才是功德圆满。万望取得一官半职,光耀门楣。俨然是梁珩熟悉的严酷口吻,对长子亦是寄予厚望,然而第二封就迥乎不同,对入朝做官一事避而不谈,字里行间都是询问儿子生活起居、衣食住行,若囊中羞涩,尽管向家中支取银钱。又问他过年回乡与否。望都风物使人着迷,盼望他多多来信讲述。看来崔显这和蔼的老头,乃是因他儿子做出的改变。人之渐老,无不盼望家人团圆、享天伦之乐,长子却不得不远离家乡,更因谋职遇挫,精神消极。崔显思念之下,也只好顺应时势,当不了官也罢,别的都不求了,但求长子生活无忧,早日归家。然而,崔家大哥这几封信,统统是写给弟弟崔季的,唯一一句提及父亲,却是请弟弟代为转告,大意是“你这死老头说什么我都不会听”。崔显虽是给儿子写了两封信,却一封也未曾寄出,俱收在这破藤箱中落灰。父子关系可说是僵持不下。梁珩看得唏嘘,联想到从来不曾见过崔家大哥,料想是早已分家出去,自立门户了。待要看看他如今安居何处,读完崔林客的手书,也无从得知。只知道此人后来遇着个机会,进宫做了一阵子棋待诏,教文神皇帝下棋。但那皇帝是个痨病鬼,脑子也不甚灵光,教得没意思,他打算辞官了。从此便音讯全无。这么些年崔家大哥的一应物什都妥善保存,未免被小习这捣蛋鬼损坏,梁珩原样将东西装捡进箱,欲搬回原处,刚出得门就遇见崔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