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我来讲,无论是热情还是冷漠都来得不够彻底,所以我也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情感状态来迎接这件事。库洛洛给我换上了连衣裙,喂我喝了安眠药。待我入睡之后,我的“精神”站在他的旁边,半是麻木半是困惑地看着床上那陌生而苍白的生命,然后,看到了库洛洛手上刀尖反射的寒光。那把刀很精致,刀刃的部分有着繁复的镂空花纹,通体成铁灰色,形态优美异常,看着就像是会出现在拍卖行里的艺术品。然后,这把精美的凶器划过床上那个人的脖颈,鲜血染红了床和枕头。所以我说了,我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情感状态来迎接这件事。我有自觉,像我这样的身体状态,本来也活不长久。或者,即使我真的能活上个七八十年,我也不会愿意的。整日躺在病床上,头脑昏昏沉沉,分不清白昼与黑夜的日子对我毫无吸引力。我还怕疼,每次身体发生剧痛我都恨不得立刻结束生命,但是这一下还是来得太突然了。库洛洛是我的恩人,他把我从医院带出来的这段时间可以说是我人生中最快乐的时光,但是现在,他坐在床边,脸上是虚实不定的温柔和期待,他亲手将我杀死了。说实话,不疼。也许是因为我现在脱离了□□。所以我就这样站在这里,看着那副本就没有什么血色的瘦弱躯体变得更加苍白,苍白和氧化的鲜血对比,这一画面强烈地刺激着我的视网膜,让床上的那个人看起来更加陌生。这个瞬间,我站在这里,仿佛不是在观看自己的死亡,而是在看马拉之死。当然,我和马拉没有太多共同点,首先,我不革命,其次,我不是躺在浴缸里;不过有一点我们一样,我们都有皮肤病。只不过他的是要泡在药水里,我的则是要经常翻身。当然了,库洛洛也不是夏洛特·科黛。有多少人能拥有这样的体验?像一个舞台底下的观众一样,观看自己的死亡。我不知道自己是该冷眼旁观,还是该激动愤慨,甚至悲伤?但我只觉得惊异、陌生。终于,它不再是一个活着的人类,变成了一具死气沉沉的尸体,这个房间也不再是临时造就的病房,而是成了一座安静的坟墓。我的坟墓。库洛洛回头看了看我,然后笑了一下。“果然。”果然什么?“你果然还在。”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没事。”他说,“不用强求。”然后库洛洛就这样安静地看着我,像是想从我的脸上找到什么,找到某种痕迹。我恍惚地望进他漆黑的眼睛,我在那双眼睛里看不到自己。我不能够被光折射,已经再也不能了。以后的任何一天,任何一个时刻,我都不会再在别人的眼睛里看到自己的倒影。或是镜子、或是水面、或是一切能够反光的东西。我将再也看不到自己的脸。这就是死亡。我想道。外面春光和煦,我跟在库洛洛身边,天边开始聚集了一些云层,云层从西边一路追过来,在阳光的照射下开始掉起了雨点,密集成行地自天而降。已经开始入春了。街道上行人纷纷撑起了雨伞,不知道为什么这里的人用的雨伞大多是透明的,但我不得不承认,透明的雨伞在这种天气用还真的挺合适,看起来很漂亮。还记得刚“出院”的时候还是冬天,我原以为我不会忘记那种寒风刺骨的感觉,但现在一切都变得很模糊,我伸出手放在雨里,雨滴穿透了我的手,就像光穿过水面那样,我就像个不太好用的棱镜,只能反射出不带色彩的光来。这就是终结吗?我真的已经死了吗?那么,现在的我又是什么?我还会再死一次吗?如果说,世间唯一“真实”的东西就是死亡,那我刚才的死可真不够意思,让我一点真实的感觉都没有。非要说的话,只让我觉得荒诞。我会像现在这样,一直存在着,直到这个世界不复存在吗?这些问题在我的脑海中盘旋不定,飘在库洛洛的衣角后面,就像慢慢跟着他前进,却不知道目的地在哪里的我,我和这些疑问彼此相伴,谁也不知道该把对方怎么办。也许,这些也终归只是无解……第八夜我死了。所以我没有必要再谨遵医嘱,可以看绘本以外的书了,我甚至可以走动了,也不再需要插胃管或者导尿管,但我还是没办法进食,不过,这种时刻,进食真的有那么重要吗?记得有个生物学家曾经说,无论多么高贵有修养,人类其实都不过是一根十米长的食道而已。人类所有其他通过进化而得的东西——大脑、腺体、器官、肌肉、骨骼——都是围绕食道而修建的额外设施。虽然有些夸张,但不无道理,进食是帮助大多数生物维持活力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