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戎连眉头都没弯一下,将手中书卷往案上一掷,嘴角似扬非扬,全然看不出一分情绪,平淡道:“人有软肋,如蟹去二螯,可拿捏也。”
下属不知将军与监军在打什么迷魂阵,不敢言语。展戎道:“知道了,退下吧。”
照夜白一路疾驰,连跑了一天一夜,奉江一路经过三家驿站,均是晚了一步。这一封书信叫他不眠不休,直追到了闵州城,终于在闵州的驿馆将其拦截下来。
他一出示令牌,驿馆皆是甚为吃惊,奉江风尘仆仆,正色急声道:“信中有要事遗漏,不可耽搁。速备房屋笔墨。”
驿丞哪里敢耽搁,忙从命行事。监军一路风风火火,惊得他们还以为大将军举兵谋反了,听奉江言语,这才松下一口气。
这一路快马加鞭,奉江颇为疲累。驿站快马交接,十日左右便可抵京城,奉江唯恐追逐不及,路上是粒米未进,在屋中站定,便是眼前一黑。
好在驿丞及时扶住他,见奉江神色不佳,吩咐人为他拿来茶水糕点,宽慰道:“监军一路颠簸,先小作休憩也不急。”
奉江喝过一盏茶水,摆手道:“无妨。”
驿丞不知此事缓急,不敢多言,退下了。奉江平息片刻,展开崭新的信纸,牙关紧锁,平静片刻,才落笔。
伏乞圣安:
臣江闻戎族使者在朝,降心甚诚,以荷兹之伏顺之心,原嫁公主入汉,结为秦晋,以示交好。
臣心甚喜之,蒙圣上之鸿恩,万邦来朝,壮我大魏凛凛威风。然联姻之事,不可小觑。臣惶恐,圣上爱臣之心,必待臣奏表,尽身家之薄力,酬圣上之恩德。
臣知圣上心意,欲行牵制之策,断其羽翼。奉安侯成婚异族,必大失军心,若日后生变,再难服众,军心散之。况结为姻亲,若逢战乱,其乃战将,必将避嫌,不可为三军统帅也,收拢兵权,恰在此时。
若此计用于旁人,闻圣上心意,必将恭谨待之,收揽锋芒,如蜥蜴断尾,以求子孙万世,福顺安康。
然,展戎高居镇西大将军之位,边将世袭,自成一邦。况其生性倨傲,自持功高,一生未可退一步也。连海关一役,可知其心性矣。
臣窃以为,此计妙则妙哉,不成于奉安侯。倘荷兹公主与奉安侯结为姻缘,内通外敌,后患不可谓不重哉。若展起反心,镇西军毗邻戎境,可成推境之势,安北军无可当,州府兵亦难成事,国将危矣。
联姻百害,益处微哉。三军利害,非一朝一夕可探,若行瓦解,非朝夕之计也。臣无能,至此岁余,未能为陛下分忧,深感惶恐。言以表之,尽微薄之力,为圣上详述利弊。
臣江呕心作之,颤抖不得语,唯望陛下宽恕臣之失仪。万望三思!
臣奉江稽首
奏章如此,同奉江前文恰为相反,好似自己把自己扳了个倒。奉江落笔之时,腕上的筋脉都在清浅浮动。
这些利弊他自然从一开始就都考虑到,但想法却全然不同。在军中这一段时间,奉江已把镇西军的派系基本摸清,心中有一部分把握。不提这点,至少展戎的性情他也是十分了解的。
展戎轻狂倨傲,目中无人,在他眼中戎人是不开化的蛮夷之族,以他性情,绝对不屑于与戎人为伍。况他自少年起便戎马争斗,一直与戎人浴血厮杀,亲自打下大魏国境,即便展戎有反心,不让戎人的兵马踏足于汉人的土地之上,也几乎是镇西大将军征战多年的本能。
此计实乃皇上急功近利,弊端不少,却不可谓全然不可行。迎娶荷兹公主对展戎无疑是一场折辱——但手下万千普通士卒并不会这样认为。
就算展戎收到皇上的如此警告仍然不肯收敛锋芒,待下次战争,展戎的地位十分尴尬,一旦失去军心,一步步瓦解掉他的兵权,绝非难事。
奉江已下定决心要让展戎吃这么个哑巴亏。其中自然也有私心的缘由在。倘若展戎成家,对小公子亦不会有如此大的心力,奉江再使些手段,能将小公子救出樊笼也未可知。
奉江万万没有想到展戎竟会出这么一招。
软肋叫人握在手中,只能任人拿捏。奉江打掉牙齿和血吞,一向冷静自制的人,真真叫展戎一刀子捅到软处,怒得五脏俱焚,忍得百爪挠心。
他不能拿小公子来做赌注,他赌不起。
更换过的密折已经传递出去了,奉江精疲力尽,当夜在驿馆住下,次日才返程。
奉江离去这几日,从君一直心事重重。那日他虽被情欲折磨得几欲失神,但仍能隐约听得屏风那侧的声音。他心思聪敏,将听到的一些关联词串联起来,大体上也知晓了这场谈话的始末。
从君心神不宁,不敢让将军看出来,但周身气质不自觉就寡淡了几分,只得摆出更加乖巧懂事的模样。将军这几日却是心情大好,连性事上都温柔了许多,对从君的管制也松懈了几分,准许他白日里在府中散心,不必困于屋中。
虽说如此,从君目前也只敢在院中与后院花园中走动走动,人虽在外头,耳朵却是留在屋里的,听到一点将军归来的动静,便急急走回去,在院中相迎。将军本来就喜欢他懂事,加之看奉江慌乱更是心情愉悦,见小公子殷勤乖巧,更多了几分怜惜。院中的下人都是看眼色行事,虽说从君身份如此,但都将他当小主子伺候着。
第五日下午奉江归于府中,不到城门展戎就收到了消息,他眸光一闪,嘴角微扬,搁笔道:“监军如此辛劳,本将当要出门迎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