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西斜复而朝起,又一天过去。处决了镇海使,薛严马上便要赴任。
此时上京已入了冬,屋外冷风潇潇、落叶飘遥,屋内却支立了三四个地火龙,银丝炭火星正旺,直烘得人唇干舌燥。端妙堂正门用大雁羽毛细织了幔帐,密不透风,温暖如春,连镂空八方摆台上的蝴蝶兰都不曾凋落半分。
江浔又细细清点一遍包裹,冬季的夹棉风袄褂、外披墨狐裘衣、薛严用惯的安神香囊、还有藏了路引的朱色菱纹兔毛套袖。
在苏港时江浔就把路引缝到外褂,薛严只把她户籍一收,没搜到路引,竟也没有再行翻找。
何况江浔发现,城门守卫并不如何仔细看路引。尤其在大城镇,一日出入城人数可达万人,若挨个细看,恐怕猴年马月也审阅不完。只需给守卫些好处,便会宽松放了去,故而之前换来的路引还能将就抵用一段时日。
起码,能撑过这几天。等她逃出去,便能置换一份新路引。
过了一阵,宁则来轻敲房门,朗声道:“朔月姑娘,您收拾好便可以出发了,马车已在府外等候。”
闻言,江浔应了一声,手提包裹便往屋外走去。
江浔虽没有名分,可却已成了默认的主子。宁则不好空手,便低头说道:“姑娘,还请让我代拿行装罢。”
江浔见宁则眼泛血丝,摇了摇头,温言道:“你跟随爷忙碌这么些天,也该略歇缓些。包袱不重,便由我自己来拿吧。”
一个侍卫,尽忠职守、为主子效力是理所应当,不会有谁能考虑到他的状况。眼看江浔瘦弱而挺直的背影,宁则心里多了几分感念。
辞别国公府众人,江浔跟着薛严上了马车。
车外又添了一层厚毛毡防风布帘,里面也置了两个铜暖炉,地上铺西域进贡的天山骆驼斜纹毯。圆斗小几上摆了茶炉,抽箱里备几色干果、姜香梅子、酥皮豆沙金粉团。
江浔自添了一杯热茶,将寒气驱散些许。再坐片刻,只觉木炭燃烧的烟气仍萦绕车厢,呼吸困难,应当是车帘太过密实,空气不好流通。念及此处,她又素手掀帘,开出一道细缝。
行路渐渐,放眼望去,街上百姓俱扬眉开颜,稚童手拿糖画满街游走,民妇竹篮里采买了好些食材,仕子轻摇折扇、缓步漫行,连肉铺里抡刀的店家气力都大了几分,厚木案砰砰作响。虽国丧未过,可谁都不能阻拦百姓发自内心的轻快。
薛严的手忽然从旁伸过,将帘子放下,又拿铜盖将炉火熄灭,说道:“上京寒风冷冽,当心着凉。”
眼看便能逃离,江浔做戏更为得心应手、真情实感,主动靠在薛严肩头,柔声称是。
见马车一路奔驰,似乎没有停留的打算。江浔不由奇道:“爷,这次咱们不走水路吗?”她记过舆图,从上京到平津似乎可以乘船先行一段路,更加省时便捷。
薛严回道:“前些日子战事所致,内河堵塞封闭,无法通行,便只能一直乘马车了。”
听了这话,江浔心里五味杂陈,想来战乱一定波及了不少百姓。尽管她自己很快便能逃脱掌控,可还有这么多受战局所困之人。在汹涌动荡里,她不过是沧海一粟,想做些什么,却又力所不及。
薛严看她替人担忧的模样,又一阵好笑:“等收拾了残局,天下便可太平,用不着你忧心。”
可天下政局虽包含百姓,却又不完全等于百姓。天下兴时、不见得所有人都能受其好处,但动荡之时,却往往是大部分平民无力抵御、深受其害。
薛严一出生便金尊玉贵,哪里能真切感受到平民的无能为力。
江浔想启唇说些什么,话到嘴边,却又停滞不言。
一路向南,驶过安新城。这段官道土质松软,又刚下过一场飞雪,受寒风一激,便冷冻了几分。马蹄不好借力,时而打滑,车夫也不便打马疾行,
接连行了十天,一行人停在浮阳驿缓脚,并新换了两匹汗血宝马。
浮阳驿位于上京和平津之间,濒临勃洋海,河域交差纵横,给上京补给的物产多经此地,因而自古以来便是北方重城。
江浔跟随薛严下了马车,侍立其后。眼瞧此间货物囤积,来往走卒繁多。再眺目一望,河流没有浮冰,仍能通行,便放下心来。
浮阳驿里早有接应的官员,来人绿袍黑靴,腰间并无彰显品级的鱼袋。
薛严双手作揖,寒暄道:“与安大人经年不见,眼瞧大人越发硬朗了。”
浮阳别驾拱手见礼,回道:“下官参见都督大人,多谢大人关怀。”说罢,他侧身伸手,将薛严迎入驿站,几个亲卫跟在其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