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盛时起身也看不见操纵者——因为前头几排人也都站了起来,大声叫好——即使在田寇恩的示意下站上椅子,那个人也被活灵活现的龙头所遮,啥也看不见。
但毫无疑问,这条龙的“活”全靠他精湛的演绎和过人的膂力,绕行全场的翻腾跑动,超脱了人类身躯的限制,彻底幻化为一条超过六十米的神话生物,炮仗烟花在此刻就是从龙之云,仿佛有了生命,无怪乎各脉要人、从山下邀请来的贵宾全都忘情地起立喝采,如主办方所预期的迎向醮典的最高潮。
梁盛时注意到主棚里少了几个人,包括青帝观的代理观主程继璞、百花镜庐的苏静珂,当然还有主位之上的龙跨海,心中一动。
“龙……我是说代掌教。”他凑近蓁蓁喊着,努力不让声音被炮仗淹没。
“是他在舞龙么?”如果是的话,这份惊人的运动能力就很能理解了,但会有点难解释下首的大家为什么这么嗨,这里可是反龙跨海阵营的鲁蛇聚集地。
蓁蓁听了几次才听清,摇着小脑袋瓜。“这是青帝观的醮典。”
意思是不会让紫星观的人上场跳压轴,哪怕是代掌教也不行。
巨龙在场中央盘绕如响尾蛇,车轮般的蛇身不住旋转,蓦地龙首昂起,猛往地面一砸,竹架上糊着厚厚纸壳的龙头混着炮仗烟花爆碎的霎那间,一人以鲤鱼打挺之姿穿烟跃出,身披蓑衣似的七彩长鳞条衣,头戴龙首盔面,施展轻功如踏烟踩雾般,冲天直起!
说时迟那时快,二十多截龙躯齐向外倒,触地的瞬间也如龙头一般炮仗爆出,炸成碎片!
底下的撑持之人将外衣一扯一扬,露出一身的漆黑劲装,梁盛时正以为目睹了什么刺杀要人的阵仗,见黑衣人们次序井然朝龙头人鱼跃过去,又在他身边呈环状接连跃开,犹如花朵绽放,始知是表演的一部分。
放下心之后,忽觉这场面调度着实不输看过的几部剧场和现代舞,尤其黑衣人们鱼皮水靠似的滑亮紧身衣质感,显然编舞家又是一位精通克系名物的朋友,写意地描绘出无数半固半液的黑滑触手,在火花四溅如混沌初开的一片洪荒之中,与巨龙所化之人拼死搏斗,谁也不让谁的史诗级场景……
创世故事谁不爱,对吧?尤其东海还有崇拜龙皇的传统。
梁盛时总觉得这个故事在哪里听过或看过,但妖刀熟到连兵设都能背出的社畜青年,偏就是想不起来。
苦苦思索的结果,不但错过了收场、谢幕,以及醮典结束后的各种送往迎来,回神时已置身于一处古意盎然的廊庑间,从大而无当的空间设置,以及各种不经看的陈旧细节,此地应是青帝观的某处内院。
田寇恩刻意将梁盛时等三人领到转角处,让他们在此暂候。
“我去禀报掌门,一会儿便回。青帝观毕竟是他脉祖坛,切莫随意走动。”马、何二姝都不是初来,这话自是说给伏玉听。
田寇恩迳下檐阶,越过细墁铺地的天井,走上正屋厅堂,叩门而入,却遇着三名灰白头发的老道鱼贯而出,田寇恩让至一旁,恭敬地喊了“师叔祖”,为首的正是青帝观的代理观主程继璞。
就近一看,才发现他比远望时要苍老,但也要壮硕得多,方头大耳,颔颚线条十分刚硬,头发虽已花白,却异常地茂密,扎紧的前额发际像戴了手冢治虫最喜欢的贝雷帽,衬与黝黑的肌肤,不知怎的有种白猿化人的感觉,歙张的厚厚鼻翼充满旺盛的欲念,梁盛时直觉这厮是那种会吃伟哥嫖嫩妹的类型。
在何蓁蓁的小声解说下,他才知道随行的另外两名道人,发略黑而身形佝偻的高个儿叫赵华琰,肉球似的灰发胖子叫焦念琴,都是程继璞的师弟,三人皆为青帝观的“玉”字辈,但近年已不住在山上,纷纷在山下置产,据说别墅颇为华美,与破落的剑脉祖坛有天渊之别。
梁盛时一看,果然三个老头儿都穿得体面,要不是衣冠还有点道服形制,活脱脱就是太平员外。
三人对田寇恩倒不敢过于摆谱,点头回礼,正欲行出,忽见一人冲进来,一身银灿灿的披叶蓑衣,颈上龙头狰狞,正是方才在广场上执龙首的那位。
没了距离所致的观测模糊,梁盛时发现龙头人异常高大,中等身材的程继璞头顶还碰不到他下巴,见是他来,原本喜孜孜的神情为之一敛,重重哼道:“你不在外头送客,跑到这儿做甚?”居然没有半点乡音,梁盛时听得清清楚楚,下巴都差点掉地上。
龙头人道:“师父和两位师叔又来这儿做甚?”声音在龙形头套里嗡嗡共振,亦能听出急切,以致口不择言。
果然程继璞面色一沉,还未发话,身畔那胖子焦念琴已抢先发难:“荒唐!你这是同师长说话的口气么?还带着应皇之首……成何体统?拿下说话!”
龙头人讷讷地拿下了头——这话好像哪里怪怪的——露出一张汗湿发黏的长脸来:不能说丑,但肯定与俊美、粗犷、英俊潇洒之类的形容无缘,是一眼就觉该去种庄稼的长相,像铲子又像月牙的戽斗下巴激似老牌港星吴耀汉,就差两撇猥琐的小胡子;总算粗而稀疏的八字眉略带愁苦,不全是喜剧演员配置。
梁盛时又看两眼,惊觉他原来也不是八字眉,是眉毛末端特别长,仿佛发育不良的毛囊到了这里突然发愤振作,无奈本质就不坚挺,本该如焰尾般冲天昂起的眉梢,就这么软趴趴地垂了下来,一如他那仿佛手足无措般、天生自带尴尬的五官轮廓。
有些人就算啥都不做,也会被人欺负,这位垂眉老兄不幸正是这种类型。
谁都看得出他是带着捉奸似的奋烈冲进来的,却被师叔焦念琴先声夺人,气势一下便馁了,抱着竹架龙头频频换手,搁哪都不对,遑论质问师父,最终还是程继璞先开的口。
“你魏太师叔的手札,为师交给代掌教了,这不只是为了青帝观,更为我剑脉一支千秋万代的长远打算。着衣,待将来你坐上为师的位子,便能明白为师用心良苦。”
——等、等一下。
着衣……鹤着衣?
魏太师叔……手札……莫非是“冲天一剑”魏王存的手札!
梁盛时瞠目结舌,怔怔瞧着双肩颓然垂落的木讷高个儿,忽地同理了他的心如刀割,对他的无力和沮丧感同身受。
他没想到会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与教出胡彦之这等豪侠、日后将名震天下的东海三件衣之首,身为正道巨擘的背景板神人“披羽神剑”鹤着衣见面。
但在此时,鹤着衣仅仅是一个刚遭到背叛和出卖,失去了他曾发誓要以生命守护的重要之物,而始作俑者竟是授业恩师的无助之人。
他看着像是三十末将近四十的年纪,庄稼汉般的外表气质可能较实际年龄更显老,但眼里面上的失望和徬徨却很年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