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乐考上重点高中那年,夏芋十三岁,那是他十三年人生里过得最为凄惨的一个生日。起因很简单,只是一杯特调鸡尾酒而已。
连日的道贺早已让明乐按捺不住,也让夏芋激动不已,他知道明乐哥哥早该举办升学宴了,和大哥的从简不同,明乐最爱的就是庆祝和欢闹,夏芋也很享受那种感觉,常常是三五人或围坐或驻足,在街边的烧烤摊点、小学的店铺门口、酒楼的大堂厅房,心醉神迷。
明乐是为了跟自己弟弟同喜,也是为了有理有据地扩张自己的升学宴规格,其实所谓扩张,也就是多邀请了两三个人,多舔了几副碗筷、几道饭菜而已,他更关注的是能和弟弟一起庆贺,他能为自己的弟弟祝酒,而弟弟也一样。
明语当时是二十五岁,正在攻读语言学研究生,对家乡方言,尤其是中老年群体的闲谈、庆贺感兴趣,仿佛开拓了一番新天地,沉浸于其中无法自拔,其实这种情况自从三年前就出现了,夏芋发现他常常会带自己到一些公园、广场去逛,坐下跟一些自己根本不认识的人聊天说闲,自己更像是陪他出来的,挂在他身后,听他滔滔不绝地讲,却也很开心。
酒席上,红绸铺开,圆桌入座,到座的都是明乐至亲好友,兄弟三人邻座是萧萧和明乐父母,对面是难以准确叫出名讳的叔伯婶姨,他们的孩子与自己一般大。
推杯换盏之间,五色交汇,热气腾腾,酒气弥漫。明乐年岁以过十六,他说自己虚岁成人,应当行酒礼,为寿星祝酒。亲戚们笑笑不说话,明乐的父母和萧萧在边上看着这个春风得意的少年,眼里都是宠爱和骄傲。
唯有明语感到一丝不妙,果然,在祝完酒之后,借着醉意,明乐捧着夏芋的脸,酒气如同喷壶一般喷洒,还带着鱼腥和酱鸭鲜甜味道,亲了一口脸颊后,红着脸问道:“豆豆,哥敬了你,三杯,你也敬敬我,一杯就成!”
夏芋右手持杯,杯中是喝过一半的可口可乐,他其实不爱喝可乐,碳酸像弹簧一样直冲肺腑,直抵天心,喉咙酸痒,令他难受,但今天有兴致,而他也沾过几滴酒,是大年以前逼迫他喝的,他觉得两者在口感上很相似,便想为哥哥助兴。没成想他举着杯子还没说一句话,明乐不断喷洒的酒气就湿红了脸,三杯醉,甚至喊自己的小名,听这意思还不能用可乐代替。
众人沉默等待两人反应,夏芋还没缓过神,眼前不到一寸距离的虎目微闪,唇间酒气把自己辣得睁不开眼:“豆豆,你别喝可乐,喝这个,要不混着喝,也成。”
明乐将自己辛辣的白酒全倒进了装可乐的杯子,托到他面前,装出醉醺醺的模样,语气强硬:“喝!”见他眼神略有些犹豫,又软下语气来,“就喝一口,为哥哥喝一口,成不?”
话已成,明语想阻止也有心无力,他想一杯酒应该不会把他灌醉,要是再劝自己就出面挡下。
夏芋尴尬地把杯子接过去,当着众人的面,一口一口地喝了下去,纵使表情渐渐扭曲,也一滴不漏全灌进口中。擦了擦嘴角,果然难喝,又辣又蹿,还有些……迷。
他的眼神染了些恍惚,酝酿好的词被酒劲冲乱,只好迷蒙着脑袋强说:“哥,恭喜你,升学。”
“哎,谢谢豆豆。”他再度捧起有些迷醉的小脸,亲了又亲,好像回到了刚上小学的年纪,那个时候的豆豆也如今日这般,红着小脸任自己欺负。
明语把他搂进怀里,状态像是喝醉。见他半阖着眼皮应付过了余下的酒礼,酒也被换成了可乐。最后寿星要切蛋糕,执刀落刃,一团糟,大块小块特别极端,大家都以为是喝醉后找不着北,乱切一通,明语也不太在意,帮他吃完了他那份芋泥蛋糕便一起回家去了。
这一晚,好不容易夏芋又能和明语同床共枕,但夏芋洗漱都不洗漱就趴在床上,脸在枕头上蹭了蹭就不动了。
酒红衣衫褶皱掖在被子里,沾了或黄或白的汤汁,裤脚一高一低的迭起,头发也凌乱至极。
明语洗完,看见如此惨状,也只是感叹:“酒量这么差,以后不让你喝酒了。”
说罢走到床边,目光柔和地摸了摸他粗硬的发茬,微微抬起他的下颌,欲图检查顺便拍一张纪念照:“睡得这么死,我不在家就澡都不洗,牙都不刷啊?”
然而他翻看的一瞬,嗔怒和困惑的心思土崩瓦解,惊慌瞬间爬上了他的面孔,担忧如藤蔓紧紧缠绕,召之即来,挥之不去。
夏芋的嘴角没有了酒渍水渍,只剩下吐出的白沫,微微抽搐,大大小小的突起如同尖刺,在涨红的脸上尤其明显,鼻子以极快的速度抽动,好像呼不进足够的氧气而要窒息,他看不到闭上的眼略有翻白的迹象,只是脱力一般掀起了他的上衣下摆。
全是红的!跟起了鸡皮疙瘩一样。
过敏,全身过敏!
“小芋?小芋,醒醒,怎么了?豆豆你说话呀啊”慌不择言,以至于没有第一时间呼叫救护车或者求救,他自认为练达的心态,一时间竟忘记了最为正确也最为合理的处理方式,而在意识深处,他开始祈祷,忘却从何时开始,一刻不停地向上苍祈祷。
不断的呼喊,在夜里盘旋,整片街道,整个夜空,整个世界都好像只有他一人了一样,甚至求救的声音都听不进去。
良久,他才反应过来那微弱的求救声:“哥哥,我好晕,送我去,医院。”
“对,对,医院。”是,没错,应该先打120。他一边颤抖着掏出手机,一边往外喊人,却寸步不敢离开怀中的少年,生怕一个不注意症状就恶化。
明乐赶过来的时候,那苍白的灯光如同手术室的自上而下的俯视,时光复现,又如同审讯犯人的强光灯,他已隐隐感到自己犯下的罪,但那都是潜意识层面的事了,现在他只是一味昏了头脑,冲进房间,和哥哥跪在一起,翻来覆去查看弟弟的身体情况,越看越是心疼,越是自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