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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慈铭褚成溥(第2页)

至于经常有馈赠者,首推潘祖荫。逢年过节,照例有赠,自不待言;潘祖荫久直南书房,凡有应制文字,常请李代作,亦必致润,前后十余年,馈李总数当不下万金。李在窘乡时,亦每求贷无所讳,潘实为李慈铭的第一知己。但李对潘不能无微词,则以潘祖荫广延名士,亦甚重赵之谦,而李、赵如水火之故。

京中名士,固无不重李慈铭,但交谊不终者,往往有之,如与张之洞之凶终隙末。同治年间,张之洞放河北学差,曾邀李“襄校文字”,在京亦常有往还。如同治十二年三月八日李记:

偕孝达诸子集饮松筠庵,谈谐甚乐,都中向有熊伯龙、狮子狗、林凤羽、草鸡毛之对,皆取达官名人以对俗语,或成句。近日以朱凤标对青龙棍,桑春乐对丽秋至,遂以孝达名“张之洞”对陶然亭;肯夫名“朱逌然”对赤奋若;漱兰名“黄体芳”对乌须药,又对赤心木;琴西名“孙衣言”对公冠礼。皆坐中宾主也。

又:前一年四月六日记:

香涛言:近日称诗家,楚南王壬秋之幽奥,与予之明秀,一时殆无伦比。明秀二字足尽予诗乎?

李张结怨,原因不一。文字不能真赏,亦其一端,基本上则为气味不投。李慈铭率真而褊狭,生平最轻视者两种人:一是不学而浪得虚名,二是热中而不由正道。张之洞的性情亦属于褊狭一路,且往往有口是心非之处。王壬秋谓其“口舌为官,平日好爱文章,而不重气节”,洵为确评。李慈铭光绪八年五月八日记:

闻张香涛近日疏荐中外官五十九员,居首者张佩纶、李若农师、吴大澂、陈宝琛、朱肯夫五人。又有侍郎游百川、巡抚卞宝第、布政使唐炯及总兵方耀等数人,余皆乳臭翰林。其考语皆百余字,于张佩纶谓有一无二之才,于唐炯谓封疆第一人物,内举不避亲(唐炯,其妻兄也)。又并举黄彭年、黄国瑾父子。近日北人二张一李,内外唱和,张则挟李以为重,李则饵张以为用,窥探朝旨,广结党援,八关后裔,捷径骤进,不学无术,丧心病狂,恨不得居言路以白简痛治鼠辈也。

“二张一李”谓李鸿藻、张之洞、张佩纶,正当时北派的一祖二宗;所谓“八关后人”,正是以李鸿藻拟唐朝的李逢吉。逢吉之党,号称“八关十六子”,而恰有张又新、张权舆与之二张可相比拟。姓氏巧合,涉笔成趣。

至于李慈铭既与潘祖荫、翁同龢、王先谦等交亲,则在政治路线上,必倾向于南派,而于北派“广结党援”,当然看不入眼,故有此过当之言。

又张之洞外放晋抚时,李慈铭曾作诗相送,事在前一年腊月。而半年以后,忽以恶言相向,或者张之洞冰炭两敬,竟忘故人,为李慈铭所不满,因于日记中痛斥泄恨,亦是很可能的事。

又光绪九年正月七日记:

有朝鲜位臣某欲见余,辞之。近来彼邦人物陋甚,张香涛、吴清卿辈明知其陋,而视为奇货,延接恐后,冀增光价,余尝微讽之,深中诸君之忌,后之绝交,亦以此也。

观此则似张之洞先绝李慈铭。至于对吴大澂,除了张之洞的关系连累而及以外,另有私怨。吴大澂为潘祖荫门下士,为潘整理碑版,因而与赵之谦比较接近,为李所忌。又张之洞与赵之谦交往颇密,亦为李对张不满之一因。李于光绪五年十一月二十九日记赵之谦一事云:

有妄人赵者,亡赖险诈,素不知书,以从戴望、胡澍等游,略知一二目录,谓汉学可以腐鼠也,时窃购奇零小品,以自夸炫。尝得钱竹汀《庸言录》写本,不知其已刻也,深秘之,改造书名,冒为己作,以示人。又尝窃邹叔绩《读书偶识》残稿,此稿本余得之厂肆,周荇农言与叔绩故交,谋刻其遗书,属张香涛求以付梓,遂以付香涛。

一日,妄人诣香涛,见为写本,以世人多未见也,直纂以去。香涛固索之,不肯还,余亦颇怒香涛之好怪召侮,致此书遭堕溷之污,屡责还于香涛。香涛窘甚,然卒无如何也,后为龙汝霖汇刻之。龙跋言与叔绩故相知,禄得其副,近遇赵某,言尝得残册于周荇农阁学云云。盖妄人得此书既不能句读,又知龙君有副本,不得据为己作,其技遂穷,而犹诡言得之于荇农,以自夸其与二品往还,是鬼蜮之面,而狗彘之心矣。此等委肖,本不足冤楮颖,以世之愚而售于欺也,聊附记之。

但赵之谦其人,并不如李慈铭所说的那么恶劣,在中国艺术史上,自有他独树一帜、巍然不可拔的地位。《中华艺林丛论》中说,他在同光年间是:

一位异军突起的艺术大师。金石书画、考据目录,无不精通,尤其在书画篆刻方面,创立了自己的流派,后来的吴昌硕、齐白石等,都曾直接间接受到他的影响。

拿他的书法,既能开宗立派,必然有他的独到之处,何况任何一个大家的作品,都不会十全十美、一无缺点,要从大醇小疵的角度上来评价,方不失之偏激。一般对他的毁誉,大都从个人爱憎出发,那是不足以服人的。

他本来是学颜字的,后来读到包世臣“钩捺抵送,万毫齐力”的理论,因包是推崇北碑的,所以改学北碑,再参以邓石如的篆分笔法,就建立了自己的“颜底魏面”的书派。

他的分书里有篆书笔意,真书里有分书笔意,四体书能打成一片,分不出彼此。

说赵之谦“四体书能打成一片”,确是眼光独到的看法。又说:

北碑多方笔,他既学北碑,自然也多用方笔,但他起笔全用搭锋(顺着下笔),不用折锋(逆着下笔),因此他的字尽管笔笔中锋,而看去仿佛都是偏锋横扫。

这话恐有商榷的余地。笔者有一友遂安章君,学赵之谦的魏碑,可以乱真,但观其起笔,每用游锋,方得成为方笔。

赵之谦的印存,名为“二金蝶堂印谱”。明清之有印派,始于文彭,号称“长州派”,其入室弟子何震,徽州人,昌大其学于其乡,因号“徽派”,亦称“皖派”。

入清于康熙年间,吾杭龙泓山人丁敬创立“浙派”,至嘉道间有“西泠八家”,而继“浙派”异军突起者为邓完白,汲两派之长,弃两派之短,而参以新意,即所谓“书从印入,印从书出”,书刻合一,才真可称为“铁笔”。

继邓而起者,即赵之谦。他初学邓完白,又与邓派传人吴让之交好。但既入能出,兼采皖派之拙与浙派之巧,且正值大量文物出土之时,所以除汉印以外,举凡帛布、权量、诏版、镜铭各体独特的面貌风格,皆能融会于胸中,奔赴于腕底,创造了仪态万方的绝世丰神。

近人述评明清印派,于赵之谦推崇备至,其言如此:

之谦的印,朱文有宛转(如“悲庵”),有劲利(如“无闷”),有厚拙(如“赵之谦”),白文有朴茂(如“竟山画记”),有放逸(如“胡澍等四人同时审定”印),有整饰(如“小脉望馆”),面貌之多,变化之奋,明清印人中一人而已。

赵之谦又精于目录学,刻有《仰视千七百二十九鹤斋丛书》。叶昌炽《藏书纪事诗》卷七记:

赵先生名之谦,字益甫,又字撝叔,自号悲庵,或日思悲翁,浙之会稽人,与李伯侍御为中表,各以文章邀游公卿间,颇以名相轧。尝闻潘文勘师言,撝叔藏秘册甚富,先后付梓,今丛书仅四集三十一种,知其未刻者尚多也。所辑《补寰宇访碑录》,乃其少作,后深悔之。书画篆刻,妙绝古今,下至饮馔服御游艺之属,探源溯委,穷析微奥。同治甲子,高平祁季闻在都门,举鼻烟论难,著《勇卢闲诘》一编。吾友程蒲生太史序之云,闲诘者,淮南之佚文也;勇卢者,何龙鱼河图云鼻神之号也。屡试春官不第,以江西一县令终。

《勇卢闲诘》是部谈鼻烟及鼻烟壶的书。“勇卢”为“鼻神”之号;“闲诘”取“书缺有闲,闲则诘之”之意。搜罗有关鼻烟的记闻,辑而成书,名为《勇卢闲诘》。书名甚怪,与其夏日仰卧帐中,见有无数蚊子飞舞,因别署“仰视千七百二十九鹤斋”,皆足以见其好奇的性格。

叶昌炽谓赵之谦与李慈铭为中表,此说不见他书。叶昌炽非妄言者,此说自有所本,但衡情度理,如为亲戚,李慈铭不至于訾之为“妄人”,这是件无法究诘的事。不过李慈铬与赵之谦结怨,则确因在潘祖荫处利害冲突而起。赵之谦之得为潘祖荫门客,亦由周星誉的引进。《花随人圣庵摭忆》记云:

莼客既困于京,乃居畇叔寓中,畇叔为之游扬于翁潘……及会稽赵撝叔入京,畇叔亦以荐于潘伯寅。潘嗜金石而厌词章,撝叔大得意,莼客嫉且怒,斥之为“天水妄子”,而与畇叔日劣。

李慈铭平生短处,在蹈文人相轻的陋习,至不可救药的程度,如记戴望:

戴望,湖州府学生,游乞江湖,夤缘入曾湘乡偏裨之幕,尝冒军功,诡称为增广生,改其故名,求保训导。又窃军符,径下湖州学官,为其出弟子籍,学官以无其人申报,湘乡大怒,将穷治之,叩头哀乃免。

此记日期为同治十一年五月十六日,而所记必非近时之事,因曾国藩已殁于是年二月。按:如仅以李此记,必以为戴望为一无赖小人。其实,戴望即戴子高,为《清史稿·儒林传》中人物,著《论语注》二十卷、《管子校注》二十四卷、《颜氏学记》十卷、《谪麟堂遗集》四卷。既通经学,亦善词章,与吾杭谭献交好。《复堂日记》中屡见其人,录数则如下:

阅戴子高《论语注》,大段完善,尚鲜精诣……绝无迂曲穿凿,可传也。(同治元·九·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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