遮断行人西去道,轻躯愿化车前草!
“不隔”之说,为王静安所发明,颇自珍矜。尝闻周弃子先生之教,以为韵语不隔最难,因为非可以藻饰假借。上举诸例,造语类皆平淡,而上下相看,境界自出,如“一握鬟云梳复裹,半庭残日匆匆过”,写闺中百无聊赖,如见如画。较之浙派末流,“琐屑饾饤”“流为寒乞”,不知高出几许?譬如郭频伽《望湘人》过片:“数尽更更点点,把孤衾断梦,一宵寻遍,只文鸳绣枕,记得旧时曾荐。”五句词只写得“忆旧不寐”四字而已;而“玉枕醒来追梦语,中门便是长亭路”,较之门外天涯,更进一层,不过十四字,写尽离愁。两两相看,方知“会者不难,难者不会”,洵非虚语。
谭复堂自同治六年中举后,数上春官不第。观其日记,似于功名不甚措意,公车北上,求碑搜书,访友看花,颇多闲情。同治十年有《群芳小集》之作,是年日记:
三月廿四日予辈将为群芳小集,今夕先贻诸伶,各一绝句。
四月十一日揭晓,被放。
四月廿一日杨村舟次,补撰群芳小集绝句,稿别具。于是群芳小集定为上品三人;丽品,先声四人,继起六人;能品,先声四人,继起四人;妙品,先声四人,继起二人;逸品,先声二人,继起一人。凡三十人。
《群芳小集》以外,还有《群芳续集》,作于同治十三年会试榜期间,是年复堂日记:
四月初八日为群芳续集,会者二十六人,诸伶赴选者十六人,监察者六人,以觉轩与予为选人,色艺姿性,都非诸故人之耦,约略录遗珠二人,续十人,又续得二人,稿草别具。
按:《群芳小集》及续集,由张次溪收入《清代燕都梨园史料》,更名为《增补菊部群英》及《群英续集》,系据周作人收藏的本子所排印,复堂用别署“麋月楼主”,但书名何以更易,莫知其故。
平章风月,名士常事,而李慈铭遽訾之为“不自爱”,未免苛责。而况谭复堂不过借此寄托牢骚,其续集有“书后三绝句”,明系作续集后的第五天,发榜不第所作:
肠断西楼一曲歌,倪家阁子闷烟萝。
刻华小玉浑难见,奈此茫茫古恨何?
月骨花魂皆第一,平生任育误多情!
春明门外天涯路,酒未寒时侬出城。
客里寻春复送春,等闲落溷与沾茵;
神仙三堕罡风劫,花月平章待后人。
谭复堂赴京会试,名落孙山,往往榜发即启程南下,此即“春明门外天涯路,酒未寒时侬出城”的感慨。
好坏,尽不妨供后世公评,因谓之“花月平章待后人”。
若以为选歌征色,咏赞伶官为“不自爱”,则李慈铭自己的行径,又不知作何解释?张辑《梨园史料》中,纂有《越缦堂菊话》一篇,浪掷笔墨,较之谭复堂逢场作戏,偶一为之,岂不太过?而自作多情,令人肉麻之处,亦时复有之。如《花部三珠赞》,记时小福云:
时琴香者,名小福,吴人。所居室曰“绮春”。色善事人,艺能倾俗;引喉一歌,广场百诺。余与琴香甚疏也,顾甚眷余,今年其三十生日,百镒之金,十日之馔,豪客接坐,华毂塞门,琴香独乞余书一横幛,以为光宠,至数十请不厌。
此已不无谬托知己,而更有肉麻者,则为记钱秋菱:
钱秋菱者名桂蟾,父故吴人,侨于京师,遂为燕人。所居室曰“熙春”。色秀可餐,清神善照;瞳鲜秋水,颊艳晨葩。每当裹首登场,转喉按曲,伯龙为之失步,玉茗因以添豪。滇人高某者,奴隶之材,驵侩之行,始以进士官吏部,狭邪无行,几伍转尸。后内其女于总戎之子,胁取其赀万数,遂市裘马,逐轻薄。慕秋菱之色,岁耗其金数千,秋菱鄙之,不一挂齿颊。
余以同人媒介,偶一招从,三年之中,庶无十接,囊金未解,花叶都虚,而秋菱偏昵就余,往往衣香熨褒,荑玉温祛,脉脉相看,依依不舍,尝曰:“闻君招而不至者,盖非人也。”
说“闻君招而不至者,盖非人也”,无非加料的米汤,李慈铭信以为真,已觉可笑。极口恶訾高某,无非视之为“情敌”,尤令人齿冷。高某之外,复有汤某得无妄之灾,亦因汤某为李最眷恋之朱霞芬的“阔老斗”。《花部三珠赞》序云:
朱霞芬者名爱云,父吴也伶,以善歌名。霞芬事景龢梅蕙仙为弟子,今年十五矣。琼枝擢苑,玉山映人,骨俊亭妍,肤清内朗。乐部故事,每届三年,胪传榜发,则亦翘其尤异,目为状元,恩榜偶开,亦同斯例。
丙子之岁,遂属霞芬:冠珠树之三英,足称极选;附杏园之双宴,特宠名花。黄绢同评,非冬烘之假手;阜纱一裹,何汗颜之让人?繇是百琲投珠,千环斲玉。金钱入市,争看西家,珥果盈车,共萦卫玠。彯缨多于星流,曳裾疑其云集。
同郡汤某者,貌同獠犵,文昧偏旁,新由翰林改官知县,敢为债帅,日拥淫倡。偶见霞芬,亦以大悦,遂朝夕从之饮酒,百计奉之,冀得欢心。而霞芬益自远,背辄唾骂之。
丙子为光绪二年,“新由翰林改官知县”,乃是年散馆试未获前列。则此汤某,必是同治十三年的庶常,检《清代征献类编》,有“汤鼎烜,浙江萧山人,金钊孙,同治十三年甲戌进士,选庶常,改丰城知县”,是必其人;“同郡”即同府,萧山县属绍兴府。
汤金钊为嘉道间理学名臣,谥文端。《清史稿》谓其有一子修,官至通政副使,即翁同龢的岳父。汤鼎烜如为汤修之子,翁同龢日记中必有记载,而竟无有,当是汤金钊的族孙。
翰林改官知县,虽可举债赴任,但数目绝不会多,且必有债主催着赴任。同时地方官领凭到任,定有限期,谓之“凭押”,逾限处分。因此,所谓“敢为债帅,日拥淫倡”,及“朝夕从之饮酒,百计奉之”云云,既悖情理,亦非事实。只以“囊金未解”,故而“花叶都虚”,既妒且恨,口不择言,纸诛笔伐,聊且泄愤。
至谓“霞芬益自远,背辄唾骂”,更足见此公胸中了无黑白。如果“百计奉之,冀得欢心”而竟“背辄唾骂”,岂非真如俗语所谓“戏子无义”!则又何取于朱霞芬?果尔如此,则可想象朱霞芬唾骂李于高某之前,必更甚于唾骂高某于李之前。如李也者,正是杭州俗语中所说的“老墓库”。
我曾细想,《越缦堂菊话》所载捧角的诗文,如:“倩颜上酒春红重,纤手藏钩软玉交”“明灯婉娈,似偏照深红羞晕”“自从系定红丝”“看素手暗启风帘,正眉翠含颦,脸红低晕,万种温存旖旎”之类,将男作女,写得忒嫌过分,但又何以责谭复堂作花榜为“不自爱”?此无他,只是榜中漏了钱秋菱而已。
在《续集》中,谭复堂首刊“沧海遗珠四人”,自道:“艾而张罗,时有逸翮;以志吾过,采此珠璧。”下有七绝四首:
雏凤丹山去不还,梧桐华下掩珠关,
平生爱作空中语,人在虚无缥缈间。
江左风流不易逢,神清卫玠最雍容,
人间乍听湘灵瑟,数遍青青江上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