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前又有记:
黄仲弢邀一善相者闽人赵冲甫来为余谈相,言余神清骨秀,世所仅见,聪明正直,一望可知。然非功名富贵中人,故一生偃蹇,亦无子息。眉采太重,故三十岁外尤为困厄。其言皆中,然亦老生之常谈耳。
虽为老生常谈,但“两试两取第一”而“皆付沉沦”,不能不归诸命该如此,同时其牢骚亦可想而知。因此,直至好友为之“集赀捐试俸”。捐纳有各种花样;实缺郎中应御史考试,何以亦须斥资上捐?此则须看《清史稿·选举志》,方知究竟:
六十一年,帝以捐纳部员,补主事未久,即升员郎,外官道府亦然,饬议试俸之法,寻议郎中道府以下、小京官佐杂以上,于现任内试俸三年,题咨实授,方许升转,从之。乾隆间,试俸复得捐免。
原来李慈铭所捐的是“年资”。他在光绪十三年五月始补郎中,试俸三年,则应于十六年五月,方始俸满,具备升转的资格。
光绪十五年考差,行于四月十五日。翁同龢是日记:
是日翰詹考差,考者二百二十六人,斌孙与焉。
按:“翰詹考差”四字为翁同龢率意落笔,事实上凡两榜出身的京官,皆得与考。如考差非翰詹不能应试,则李慈铭根本便无资格。如前一年戊子乡试,贵州考官即为非翰林的工部主事赵亮熙。在雍正以后,进士出身的“中、行、评、博”,台谏及六部司官放乡试主考者甚多;乾隆以后,益重清班,如乾隆七年壬戌会试,十八房官皆为翰林。不过每科总有非翰林的京官一两人,放小省主考,藉资点缀,而又非有关系,或特殊原因者不能得。如赵亮熙,咸丰十年二甲,外则有总督如刘秉璋,相形之下,荣枯悬绝。故赵于光绪十一年,放陕西副主考,至是又放贵州副主考,因怜其既贫且老,特加“调剂”。
李慈铭久官京曹,当然明白其中的道理,而发为怨讪之语,归咎孙毓汶,是不太公平的。
关于李慈铭之不得考差,更有一层道理可说。李慈铭本可点翰林,而自请归本班,仍为户部郎中者,固以翰林前辈多问学的友生,如执贽称弟子的樊增祥、翁斌孙,早于李一科成翰林,鲍临则更早在同治十三年点的庶吉士。翰林院规矩甚重,不能为后生小子折腰,则唯有避而不入。
但李慈铭不入翰林,虽似委屈,实际上不到衙门,不应差使,每月有俸米、俸银及印结银可得,等于一个很优厚的“挂名差使”,比当翰林常应文字之役,以及遇有各种典礼,须常到班,是舒服得太多了。权利义务应该是相对的,如平日既无供职翰林院之劳,而应考差时,望与翰林等例同观,岂非不平之甚?
当时如翁同龢、潘祖荫亦看出李慈铭想得考差,忧忧乎其难,因此为他谋一出路,转入柏台。前记的“弢夫”即翁斌孙,为翁同龢的侄孙,其父即是有羊角风的状元翁曾源;“黄漱丈仲弢乔梓”指黄体芳、黄绍箕父子;“与可庄敦夫”,“可庄”则王仁堪,“敦夫”即鲍临。
李慈铭应考御史,事在光绪十五年十一月初四。翁同龢是日记:
晨入,知派阅御史卷(麟书、翁同龢、许庚身、徐郙),即到南书房,每人十六本(两人十五本),共六十二本,又一本倒写未完,未入名次(陈墀荪)。天明毕,星叔归总;余所取在第二,粘签递。递下内侍传旨,问第二卷内“扩被四表”扩字误否?臣对云无误。
“星叔”即先恭慎公,时官军机大臣、兵部尚书,在四考官中虽位居第三,而实主持此次考试。题目为一论、一策问,翁有记载:“居敬行简论”“同律度量衡策”。翁同龢并记有前列名次,他所取的第二名即为李慈铭;第一名是当时声光过于李慈铭的名士王懿荣,李慈铭对他前倨而后恭。光绪十年二月十一日记:
齐人王懿荣者,素附南皮,窃浮誉,后以妹妻南皮,益翕热。其父以龙州僻小郡守骤擢成都道,致富巨万。懿荣既入翰林,侈然自满,挥斥万金,买古董书画,昨忽上书争京官津贴,又请复古本尚书与今本并行,言甚诡诞,人皆传笑。
王懿荣字廉生,籍隶山东福山,因谓之为“齐人”。“素附南皮”云云,乃是张之洞既贵后追叙,故如是云云。今按张之洞年谱,娶王懿荣之妹在光绪二年任四川学政时;年谱于是年“八月、在夫人来归”条下,有张谱作者许同莘附记,所叙“王文敏”即王懿荣。王于庚子殉难,特谥文敏:
公丧偶久,王文敏有妹才而贤;及试龙安,文敏之父莲塘先生祖源方知府事,吴勤惠为之作伐,因定聘焉。是岁秋,王夫人来归,赠奁有文待诏渔家乐书卷。成婚之三夕,出长卷共赏,慨然有偕隐志。按公与文敏在京时比舍而居,夫人待字之年,具幽闲之德,夙有所闻;近人李审言记此事,谓公按试龙安,知府例为提调,供张一切。帐额画折技甚工,询之知为太守之女所画,到省请制府为媒云云,乃传闻之误。文敏之子汉章尝为同莘言,夫人不习绘事,更未为人作画也。
王懿荣祖名兆琛,嘉庆二十二年进士,官至山西巡抚;父名祖源,拔贡出身。张之洞之得鼎甲,相传系由慈禧拔置为探花;晚年调和宫禁,以范纯仁自拟,及至入军机,慈禧亦已高年,张之洞比之为有“女中尧舜”之称的宋宣仁太后,而自居为苏东坡。张在同光之交,由湖北学政回京,旋放四川主考,复主四川学政,为翰林中得意的第一人。学政亦得专折奏事,但如谓力足以使王祖源由龙安府升为成都道,则张之洞尚无此法力。至于张娶于王,如许同莘所记,已甚明白,为四川总督吴棠(谥勤惠)所作伐,其事当在光绪元年;谓王懿荣“以妹妻南皮”殊非事实。
李慈铭与王懿荣极熟,日记中如:
王廉生(懿荣)以李香君小景画扇乞题。(同治十三年五月十四日)
王廉生获隽,出缪小山房。(光绪五年九月十五日)
得王廉生书,以蜀汉三阙拓本为赠。(光绪十年二月十一日)
王廉生乞撰其元配黄宜人志铭,此已有成议五六年矣,同居京师,而音问阔绝,今日始寻息壤,思之惘然。(光绪十三年六月廿九日)
所谓“今日始寻息壤”,意谓王懿荣至今始践成约。李慈铭何以有光绪十年“齐人”云云的一段丑诋,情形是如此清楚的,大概在光绪七八年,王懿荣丧妻,约定请李慈铭为之作墓志铭。以后即未见提起此事,李慈铭便因此而与王不往来,有五六年之久。光绪十年正在这五六年中。
不请李慈铭撰文,何以竟能演变几到绝交的程度?答案很简单,李慈铭撰文是有润格的:“墓志铭、墓表、散文百廿金,知好减四十金,骈文百六十金,知好减六十金。”王懿荣请他为妻撰墓志铭,应送八十两银子,大概一时不下葬,则志铭暂缓亦不妨,而李慈铭因此大恚,只看他将此事比作“秦武王与甘茂盟于息壤”,可见他对这八十两银子的重视。我最看不起李慈铭的是,有人送钱给他用,明知钱不清白,亦谓之“廉俸”;否则,凡致富者皆视作非法所得。犹如捧相公,在他人是“下流”,在他就是“风流”,言之令人齿冷。
第二年,亦即光绪十六年,李慈铭补授山西道御史,他是“道光庚戌秀才,咸丰庚申明经,同治庚午举人,光绪庚辰进士”;是年庚寅,擢为言官,逢庚而利;自青一衿,至此已四十年了。
李慈铭喜发议论:平时讥刺尸位的御史,辄谓之“仗马”;仗者仪仗,六朝仪中摆队的天厩之马,养于紫禁城内,以不鸣为贵,一鸣即逐出宫门。是则李慈铭既居言路,必然大鸣特鸣,而其实不然。不知是锐气已消,还是老来疏懒,抑或世故已深,总之虽为言官,未尽言责。但私底下则“有怨报怨,有仇报仇”的本性,由于得以“白简痛治鼠辈”,颇有人大倒其霉。鲁迅的祖父周福清,即为其中之一。
关于这重公案,我曾作《鲁迅心头的烙痕》,载于一九七八年九月一日《中华日报》副刊。在此,可以稍作补充。
周氏在绍兴是世家,周福清有个堂房伯父名周以均,举人出身,官至内阁中书;洪杨以后,成为地方上很有势力的绅士,以一举人,居然作了阳明之学昌大之地的蕺山书院院长。当然还有其他把持公务、盗名射利之事,因而李慈铭大骂。房兆楹所作的《关于周福清的史料》一文中说:
周以均在绍兴做绅士时,还有修海塘一件工程。那是同治四年,钱塘湾一带地方闹水灾,须修理海塘河闸。于是地方上有势力的绅士们便出来设法筹款。李慈铭这年正在家,他在日记里说绍兴府的小地主们希望能报灾免粮,得政府赈济,由政府出修理海塘的工费。但是大绅士们认为这样办理便不能从中取利,于是决定的是不只不报荒,而且连修理费也向省政府暂借,以后由本地按亩加捐分年摊还。
这样一来,省政府方面自然高兴,绅士们也可以分肥,苦的只是老百姓,水灾的时候不但不得赈恤,还不得免税或是减税,不止如此,反要加税作修理海塘的费用。所以李慈铭在六月十四日的日记里大骂这些绅士,说:“故辰州知府沈△△,故御史章△△,举人周△△,三人者固助官虐民稔恶于乡,乡人所不齿者也。”周某便是周以均(据绍兴县志资料嗣衡和周以均)。骂虽然骂,到了分赃的时候李慈铭也是少不了的,在塘工上他给他兄弟办到分修一段工程的事。同时周以均也请他给蕺山书院阅学生试卷,送他“一百千”钱。于是在同治四年后半年里他不再骂周以均,而且两人颇有些交往酬酢的事。
房兆楹也谈到李慈铭之于周福清:
李慈铭在《越缦堂日记》里对鲁迅的祖父周福清更是不客气。同治十年会试,李慈铭下第,周福清却中了,《越缦堂日记》里说,“山会两邑只一人,曰周福庆”,庆字又点去,改为清。以下三行字都涂去了,不知他是骂人还是自悼?不过过了几天,李慈铭又拿这一榜进士的名字来批评,说“即以姓名言之,有足供捧腹者”。他举的例子里有后来做到协办大学士军机大臣的湖南瞿鸿禨,和曾任出使美国大臣的安徽崔国因,但是也有郑声锵、许虎变一类奇怪的名字。
光绪元年正月二十二日《越缦堂日记》说:“乡人周福清以庶常散馆选得金溪知县,来辞行,言金溪刻书甚贱,可任剞劂之事。此人能为此言,盖窥予好好也。予因嘱其购王氏谟所著书。”
王谟是江西金溪人,乾隆四十三年进士,经史小学都有著述可称。但是只做到教官,官小无名,著述流传很少。何以李慈铭托周福清去搜求购买?
这件事并无下文。大约周福清是为了做官去的,上任以后就忘了买书的事了。李慈铭的话好像很刻薄,却也不是无的放矢。因为在这事不久以前,即同治十三年四月二十七日,李慈铭还有关于章学诚《章氏遗书》的一段,原文如下:“仲修(谭献,仁和人)来,为仆辈辞去。以《章氏遗书》一部为赠,凡《文史通义》内篇五卷外篇三卷,《校雠通义》三卷,共五册。道光壬辰其子华绂所刻,不知何时版归于郡绅周以均,故印行绝少。近年以均死后其子某及其从子福清,谋铲去章氏之文更刻以均所著制艺。仲修、子缜(陶方琦)等知之,力向福清阻止,遂以闻当事,购浙江书局为之补刻印行。此即实斋之厚幸也。”按:此事亦见于谭氏《复堂日记》卷三,所记并不如是之苛。大约绍兴名士好骂人,李越缦如是,周介孚又何尝不如是?章实斋又何尝不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