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九娘不停咳嗽,话说得断断续续:“我没养……咳咳,没来得及养义女,这宅子无人接手。这些年,你对宅子里的人都……都很好,咳咳,我是看在眼里的。”
说到最后一句,甄九娘拼命压下咳嗽,语速虽慢,但神色认真:“七娘,你可愿意接过宅子?”
宋七娘怔住,最终还是点了头。
得到确切答复,甄九娘松了一大口气。她瞧着眼前美艳的宋都知,恍惚间,似是想起十多年前脏乱屋子里的小女娃,又好似瞧见辛苦学艺、被打到哭也咬牙继续练曲背诗的少女。
往事翻涌上心头,甄九娘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半晌,这位病重的假母伸出手,如当年那般,轻轻划过女郎的上眼皮,倏地笑了。
“七娘,我当时以为你与我一样,现在……咳咳,现在才发觉,你是不一样的。”
未等宋七娘说些什么,甄九娘已经垂下眼帘,摆了摆手:“今日不是还有……咳咳,林侍郎的宴席要去?去吧,不必在我这儿费心,咳咳咳……”
宋七娘将要踏出这间昏暗屋子时,似有所感地转身回望,瞥了一眼半倚在床榻上的病弱假母,沉吟几瞬,坚定地朝外走去,踏入日光照耀下,腰背挺得很直。
她不知道甄九娘口中的不一样,究竟是哪里不一样,但她心中清楚地知道自己该去做些什么。
病来如山倒,甄九娘又熬了半月,最终在惊蛰那一日去世。
自此,“甄九家”正式易名为“宋七宅”。
这些年来,宋七娘在大事小事上帮了不少姐妹,在宅子里的声望很高。由她来接手宅子,里头的一众妓子都安心许多。
一旦入了贱籍,谁也没法从这泥潭里出去。倘若生下子女,连带着孩子都是贱籍。
宋七娘自己也深陷泥潭,没法拉这些姐妹上岸,只能去做些力所能及的事。譬如当众宣布,日后关于妓子们的赏银只会取三成以作公用,其余皆归她们本人所有。
只这一点,就足以让妓子们当场落下泪来。
她们只是寻常妓子,不比名妓、都知能赚银钱。辛辛苦苦得来的银钱,还没焐热,就得被假母拿去八九成。年轻时,她们尚能凭借才艺、姿色混饭吃,越往后便越难过日子。运气好些的,被人瞧上,赎了身去做妾;运气不好的,便在坊中蹉跎等死。
“人只有手里握着银钱,才有底气”这个浅显直白的道理,便是不识字的人都晓得。
原先攒不下养老的银钱,今日过后便不同了,她们的日子有盼头,能窥见一些光亮了。
除此之外,宋七娘还做了些旁的。
譬如明确表示,不会如甄九娘那般强扣着她们的身契,在她们被人赎身时坐地起价。如若真的遇上真心相待之人,宋七娘不会拦着她们离开宅子。
不过,前提是来赎身的是靠谱的郎君。如若是个心怀鬼胎、满嘴鬼话的小人,宋七娘也是会拦一拦的。毕竟,她总不能看着姐妹们跳入另一个火坑。
可话说回来,能来平康坊的郎君,又有几个是正经人?
与其盼着能等来一位真心人,还不如多去庙里拜拜,期盼自己的假母也如宋七娘一般厚道。日后攒足银钱,安然终老就算幸事。
故而,宋七娘也默默给姐妹们留了另一条后路。她想攒银钱,在其他里坊备下大宅子,届时充作姐妹们日后养老的地方。
当然,这桩事还没落到实处,宋七娘并不会立即说出来,免得让姐妹们空欢喜。
眼下,她给了大家两条路——
不想做妓子的,可以留在宅子里做些旁的活计,自食其力换来吃食和住所。明面上的日子是没有往日光鲜,吃穿用度也会随之削减,但图一个心安。
不想脱离当下生活的,宋七娘也不会成天到晚地劝对方。
出乎意料的是,竟然选后者的人多,选前者的少。
宋七娘不得不继续接客,主要是因为有都知的名头在。只要权贵们出面拿钱请人,她不去也得去。其次,她还得捐助慈幼院,攒钱买宅子,总也得努力赚银钱。
至于其他想继续当妓子的姐妹,给出的理由倒是五花八门。有真的享受纸醉金迷的日子,接受不了落差,不想跳出去的;有犹豫不决,不敢轻易下决定的;更多的是破罐子破摔,觉得事到如今选什么都没差,还不如就这样混日子,顺便赚些银钱。
宋七娘任由她们选自己日后的路,没做任何干涉。
毕竟说到底,她只能为她们提供选择,永远没有权利帮她们选择。
路啊,得自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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