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的了?”亦章忙问那船夫。
“天边见红,水波不兴,是要有大风浪了。”船夫指天而叹。
“不行,这般蹉跎不前,恐误了行程。师傅,您还要多少铜板?我这边只管求您快些,劳烦再前进些吧。”亦章不耐烦道。
“使不得,使不得!再给一吊钱也不中用。后面几艘船也要靠岸了,小姐,你既心急,不如你来掌舵吧。”
陈亦章无可奈何,只得随船夫举棹回桨,随着水流往岸边去了。
“您呐,是千金大小姐,足不出户,不知这水上的买卖难做!都是靠老天吃饭,雨打风吹倒也罢了,这水情也是能违的么?逢着大晴天,能捕鱼,能送客,家里宽裕些;若遇上打雷暴风,有些逞强好赌的,腆着性子在阴沟里翻了船,一家老小喝西北风!最后家破人亡,典妻卖子的,哪里讨理去?”
这番话听得亦章心里发慌。
素日里,她做事做人固执己见,纵是母亲斥责几句,她也不为所动。
但今日她瞅见船夫面色忧虑,便不再说话。
烈日照得船夫汗流浃背,脸上皲裂的纹路,似那嚼不烂的树皮、破败的衰草,倒是与亦章还算白皙的手臂形成了无声的对比。陈府内,母亲可是为她在庭院专门建了带遮蓬的习武台。
同处一叶扁舟,似有什么难言的世间隐疾横亘在他们之间,看不见,摸不着。
亦章觉着,这层隔膜,在她与那醉花楼女子对视之时,也依稀窥见得。
“你莫恼,前面有个停泊的去处,叫做‘有间山庄’,坐庄的主人还算热情良善,时不时会招待些粮食瓜果,你若嫌岸上无聊,可去里面坐坐。”
船靠了岸,但离岸边还有个大大的豁口沟壑。
船夫趟身跨在岸边石缝与浮舟的间隙,向亦章伸出手:
“小心些。”
那是粗粝的、发黄的手,布满皱纹、斑点,甚至还有些丑陋,这双手拿得起锄头、镐头,被渔网勒过,被鱼钩划伤过。从平头百姓世俗审美的观点出发,这手一点儿也不好看。
不好看,但自有用。
亦章一只手握住船夫的手,另一只手搭在船夫的肩上,稳步跳过沟渠。
船夫披蓑戴笠,径往岸上野草稀疏处去,亦章紧随其后。
那江面果然酝酿着风浪前夕的平静,涨潮时分,水纹愈发缭乱。岸上别有一股葱葱茏茏的生气冒出来,远处,“有间山庄”四个大字悬浮檐下,门口贴着两对火红的楹联,刻着俞朝通制“长乐未央”的瓦砖上冒出几缕袅袅炊烟,不愧为“水上仙居”。
嗬,看着好歹是个齐整人家,虽说咱们略略算是个乞食的,可也不能让人看笑话。
亦章打起精神,整顿直裰,挽起窄袖,将青丝散下,口衔编发红绳,扎起利落的高马尾,随那船夫走入悬着“有间山庄”匾额的江滨府邸。
院外果真宽敞,竹柏漫草,俨然是一个清幽之境,而院内的情况迥乎不同:
贩夫走卒、行者游僧等三教九流,形状不一,四仰八叉,错落着填塞在院内,也有穿着蓑衣渔笠的船夫,兼有家眷女室,她们穿着花布袄,用竹篾编就的玉米色斗笠,看似怯生生而疲惫的目光中透露出质朴粗野的气质。
剩下的便是些蓬头童稚,四处吵闹,赤足乱窜。
可怜这些拖家带口的,估摸着也是见水情不对,被迫中止行程,滞留在此。
现下无处可去,亦章顾不上那些礼节,随那船夫席地而坐,悄无声息地融入买卖行者的行列,品茶食果,瞌睡打坐,大约过了半个时辰,又有三三两两过客至院内休憩。
其中一人身披墨色长袍,兜帽内闪出一抹荔枝红,灿灿地透出着微弱的光点,似那流萤扑扇,梅间漏雪,属实与这狼狈的光景格格不入。那人的目光拂至亦章的马尾绳结,有意无意停驻了片刻。
他的目光如鸟雀栖枝,悄悄地,轻啄在亦章的脸颊。
亦章心下生疑,怪道这如蓝田玉般温润的气场是从哪里来的,还未得及与那人对视,那庭上的洪亮人声将喧闹的庭院瞬间定格:
“各位,承蒙娄庄主厚爱,老朽刚制得了件新奇的物什。”院内嘈切人声暂歇,一位赤眉宽袍之人步履带风,巍巍然立于阶前,“娄庄主在内庭会客,想要邀有缘人玩赏。”
“今日,若有谁能接下药师这一掌,我‘有间山庄’奉他为座上宾。”赤眉客旁走出一中年仕宦模样的人,锦衣绣袍,大腹便便。
亦章见船夫眼神一动,便知此人是这‘有间山庄’的主人,也是那赤眉药师的雇主。
“不知今日,哪位贵客有缘同庄主鉴宝。”赤眉客环视庭院,目中却徒留虚空。亦章见状,心下一寒,忖度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