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斯兰接了来,一饮而尽,又将碗递回去。
这船里怕风浪,灯火皆以纱笼罩起,几点昏黄在罩中朦朦胧胧地晃动,散出浅淡辉光。
“她是害了父汗的元凶,我们落到这地步都是她。”阿斯兰沉声道,“都是她使诈。”他又重复了一遍,“都是她使诈。”
眼前这小少年却盯牢了亲生兄长的眼睛,“哥哥,你日日都要如此说几回,是不肯承认喜欢皇帝陛下么。”他才十二叁,还是懵懂年纪,用了这平静声音问来,混着水上清风更添几分阴寒,“哥哥,这两个月你不见着皇帝陛下,就真的痛快么。”
“不管你说什么,哥哥,”阿努格往后退了几步,“我喜欢皇帝陛下,她比父汗兄长们都好,我会去求她救救阿妈。”
侍仆们用饭是等着里头主子们用完了撤下来才有的。舷板上支了个小几,单供着皇帝带进来的两个仆役——纯生同小童都是在迎客时辰之前用些饭食,待客人用过之后便要叫人伺候了,没什么用饭的时候。
法兰切斯卡瞧着阿努格,随便吃了点权当是用过了。他惯来和皇帝一桌吃新鲜的,这点剩下的实在提不起兴味,只不空着肚子就是,“你和你哥哥说了什么啊,里头他都没声儿了。”
“我就和他说,喜欢皇帝陛下就喜欢啊,”阿努格还没咽毕饭粒,有几分口齿不清,“可他总觉得皇帝陛下是仇人。”
妖精只笑了笑,“我以为在你们人眼里她就是。可喜欢什么东西与恨什么东西又不冲突,亲完抱完再动手嘛。”他耸耸肩,两颗水蓝眼珠子在月光底下透亮。
“……哥哥很怕皇帝陛下死。”阿努格也放了箸,“他要行刺的计划我后来听说了,是因为哥哥才失败的,他不愿意刺杀皇帝陛下。”小少年托着腮不知盘算着什么,“可那时候他才认识皇帝陛下几天呢……”
中原皇帝是个年近五十的老妪。纵然年轻时驰骋疆场是个所向披靡的雌虎,到了这般年纪也该褪了威风落到后方,做个中原王朝的花架子。
一旦落下这般印象,便觉她纵然余威仍在,也不值一提。于是他向父汗进言,派出死士刺杀皇帝,只要成功便好趁乱夺回他们的草场。
可惜皇帝运道颇佳,据回报之人说,有个男人为她挡了一刀,没能伤着她要害。
一旦落下这般印象,便觉她即使驻颜有术,也绝不会是那机巧狡猾的少年特使。于是他接受提议,趁新婚夜刺杀皇帝,控制内宫。
可惜禁宫守备森严,预备入宫之人被尽数捕获在前朝宫宇。至于他自己,阿斯兰瞧着掌心纹路,没料到皇帝竟自己假扮特使身赴前线,盖头一掀开便先乱了阵脚。
她竟是大楚皇帝。
外间声响静了许多,却平白有些黏腻气音。烟柳巷陌是彻夜不眠之处,他早在汉人的世情话本里头看过了,想来皇帝也不过在外间行些云雨之事,那小倌似颇得她中意。
因为那手琴艺?抑或因为那把清亮嗓音?那男人细皮嫩肉,直板身材,貌却并不甚美,看去文弱书生一个,妖妖娇娇,也不知皇帝喜欢哪点。
“燕娘……”那男人声音轻细,语调粘稠,胶着在喉咙里似的,“燕娘……奴家本还想讨首新词呢……”
“这时候讨要可晚了些。”皇帝当是在笑,“我可往哪写去?”她笑时说话,尾音上扬,很有几分俏。阿斯兰闭着眼不去听外边调笑,却还是免不了那丁零之声透入耳中。
“燕娘……痒……”似乎是笔尖扫过肌肤之声,也不知是写在何处。
纯生抑制不住笑意,脊背微微颤抖,“燕娘莫不是谱了长调?”他见不着背后字迹,只能凭借笔画多寡与书写时长猜想是个什么曲调,“这般留痕,奴家可如何沐浴呢……”
“找人誊抄了再洗去就是。”皇帝浑不在意,“明日客人不会见着。”
夜中江风吹过,纯生不禁打了个冷颤。
皇帝状似对新作颇满意,将笔往地上一丢,“去寻了人吧。”
贵女心思,自是难测。纯生心下叹息,今日当众算计了她侍子,此刻被她折辱只怕也是注定。她不似寻常人寻乐子,总在身上留些伤处,她偏爱辱人神气。几处相形,竟不知究竟哪种更好。
不过是风尘儿郎无路可选罢了。
阿斯兰在里间听得真切,却拉不下脸去拽了皇帝进来,只隔着屏风看外头两笔人影晃晃悠悠,直到那纯生出去他才没忍住悄悄窥了一眼,原来是将新词写在了儿郎后背上。
“你等等。”
“郎君有甚吩咐?奴家此时不便。”
“我替你抄。”话一出口,阿斯兰先有些悔了,分明是此人狐媚,怎么反倒自己起了恻隐之心要替他挽了颜面?“你取纸笔来,我会写汉文,”他说着自嘲了一下,“比不得她就是了……我晓得你们喜欢好字,讲究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