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可不成,”春姑笑着将最后一样吃食碟子放在桌上,“七爷和主子说话,哪有奴婢说话的份?且那些服侍七爷的人笨手笨脚,虽然不能换人,总得去叮嘱些个,方能让人放心。”
“这话是正理,”太妃朝她笑道,“你这就去罢。”
房门被人轻手轻脚地掩上,光线蓦地转暗,林纵不由得刺痛似的眯了眯眼睛,回顾太妃已经正色望向她,便也放开太妃的衣袖,坐直了身子:“母妃入京,从嘉州,泾州过来,可也有什么叮嘱给我?”
似是没料到竟会被这么直截了当地问出来,太妃望着林纵的脸怔了怔:“纵儿,绮儿的奏折,你可知道?”
“何止知道,”林纵按捺住怒气,勉强敷衍着一笑,“儿子近来熟读,已是倒背如流了,三哥果然请了个好幕僚,好文采!”
“那些事,是冤枉了你,”太妃叹道,“这是他不对,可是,却有一桩事是对的,你父王的爵位,早该传给绪儿——”
林纵冷冷道:“朝廷册封的楚王世子,可不是三哥,母妃这样说,儿子哪里还有立足之地?”
“先王堂堂正正的郡主,岂不是比这样被人指点笑话的藩王好得多?”太妃温言劝道,“纵儿,你吃了这许多苦头,难道还不曾看清朝堂上那些个风浪龌龊?”
“看清了,”这三个字让林纵胸口隐隐作痛,她忍住叹息,转过脸去,“儿子正是看清了,方立志要一展抱负——”
“抱负?”似是对这两个字厌恶之极,太妃蓦地开口打断,声音也不由自主地提高了许多,“纵儿,女孩子只管相夫教子,何必赌气在朝廷上争来争去?若是一个牝鸡司晨紊乱阴阳的罪名下来,就算是母妃,也未必护得住你。何况你也该为终身做些打算——”
“我也有一句话问母妃,”林纵蓦地站起,“若此刻在这里的是六哥,母妃是不是也这么说?”
“什么——”太妃一阵头晕目眩,还不及说话,春姑已推门而入,抢先喝止林纵:“七爷说的什么话!”
“只怕是心里话。”太妃稳了稳神,朝林纵道,“纵儿,你若是有心事,不妨直说。”
“母妃的心思我都知道,”林纵婉然一笑,再不掩饰眼中心底的冰寒,“母妃想要说些什么,我知道,母妃为什么说这些话,我也知道!这些事,这些话,无非因为我不是六哥!”
“住口!”那个名字又一次令太妃陡然心惊,她惊怒间不由自主地挥手,一巴掌打在林纵脸上,“孽障!
林纵被她打得一怔,却抚着脸上热辣辣的掌痕切齿一笑:“果然如是。”
那双阴郁暴戾的眼睛与梦里幽魂哀怨的目光一般无二,太妃不由得打了个冷战,一腔怒火瞬间化为无可奈何的疲惫不堪,她挺了挺就要垮下去的肩背,涣散的目光重新聚拢:“春姑,咱们回去。”
“主子——”春姑望了望林纵红肿的脸颊,站在原地踌躇。
林纵冷笑不迭,太妃目光里的厉色更是刀刃般纯粹尖锐:“你也不听我的话了么?”
“遵命。”春姑叹了口气,出门吩咐随从的宫女太监准备,又回身来扶太妃。
“不管你信不信,”太妃站起身,“我从来没拿你和纯儿一般看待。他是我儿子,你是我女儿。”
投向自己的目光里的苍凉疲倦让林纵胸口一阵疼痛,她却不愿示弱,只管立在原地,咬着牙一动不动。太妃叹息一声,出门登舆,再不回顾。
院门轰然闭合,林纵心中陡然升起一阵母子两隔的不安,不由得抢步出门,眼前却只剩下空荡荡的院子。
唯有那些吃食碟子仿佛被遗弃了似的留在桌上,一阵酸涩涌上心头,林纵忍了又忍,却仍是泪眼模糊。
这一次,她实在按捺不住心底的不安痛楚,不由自主地发泄了的这一场——错了。
“七爷怎么只在外边叩头?”春姑拉着那个只及她腰高的孩子进来,替她解下沾雪的披风,又把她拉近楚王妃的床。
“给母妃请安。”林纵垂着眼睛蹭过去叩头,“母妃康泰。”
“七爷过来,这里有点心。”春姑把她硬按在卧床休养的楚王妃身边坐下,“平常喜欢吃什么?”
“都好。”林纵紧紧抿着嘴,身子绷得笔直,仿佛要比身边眉宇犹存哀伤的王妃更早一刻哭出来似的,“春,春姑姑费心了。”
孩童柔嫩的肌肤擦着自己的手臂,楚王妃不由得一阵恍惚:“你,你是——”
“我是纵儿,”林纵羞愧的声音里已经带上了哭腔,“母妃,我日后必定孝顺母妃,连六哥一起孝顺。”
那个禁忌的名字被清亮的童音道出,仿佛心底的伤口被人大力撕开,楚王妃痛出了一身冷汗,纠缠在心底的迷雾却因这样的疼痛而变得清爽。
她缓缓转过脸,对上林纵惴惴不安的眼睛,吃力地一笑:“好孩子。”
“母妃——”林纵犹自不安,春姑却面露喜色,敏捷地扶住向帐外伸出的手臂,“主子想起身了?”
许久未曾运动的肢体虚弱得几乎不听使唤,楚王妃任使女们轻手轻脚地将自己扶起,在帐中微微喘息一会儿,示意林纵走到自己身前,伸手抚了抚孩童柔嫩的脸颊,把她轻轻楼入怀里,柔声喃喃:“好孩子。”
幼小纤细的躯体在臂弯里微微颤抖,却不抗拒。这样久违的触感实在熟悉得令人心痛,积攒了许久的泪水终于从楚王妃颊边落下——那一刻开始,她便是她的女儿。
如今却连那片承载这份回忆的地方都已灰飞烟灭,一思至此,太妃不由得哑然失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