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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第1页)

视线从天落回地上,又落到身旁的人,默苍离眼镜碎了,看起来滑稽却又亲近,好像终于有什么隔阂碎裂,他们又重新有了联系。

他并不指望听到回答,更像自问自答,无非念得太多,话到嘴边不得不说,图个有始有终没有遗憾而已。

冥医在腿下摸到了那把伞,像心里终于摸到一块石头,此时才觉得安全。纸伞竟还完整,只是和他们一样狼狈,伞边裂了几个不起眼的口子。他把伞撑开,遮在两人头顶,原来面上还破了点洞,稀疏的阳光从顶上见缝插针地钻进来。默苍离说别管它了,有机会再画一把。

冥医摇头,再画也不是它了,我就要这一把。再说了谁知道我还有没有机会。

默苍离替他把伞合起来,拍掉灰尘,抚平表面,解下圈绳勒住松懈的伞跳。这是个漫长的过程,漫长到冥医身心都风吹草动,觉得他有话要说,又怕他大开大合,说出要命的话来。

“我原本认为自己活不长,且战乱人命微贱,随时随地准备好死,”默苍离低头取下碎裂的眼镜,扔到一边,慢条斯理,像在说无关痛痒的事情,“我既不想你失去我,也不想自己失去你。这是苦难,也是考验。谁都难以承受,我也同样。没必要非拖拽到那样的时候。”

冥医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他转过头来:“我说的你明白吗。”

“明白个屁啊!你这人是不是有病!”冥医勃然变色,攥住他的衣领咬牙切齿,“哪样的时候,嗯?你怎么就知道我没有喜欢到那样的时候!”

默苍离显然没想到他会发火,一时接不住招,两个人幼稚地四目相对:“你说对了我确实有病。”

“那我是医生,你不跟我在一起还想怎样!”

衣服越攥越紧,几乎头脸相靠,默苍离不看他,只看地面:“大夫,你现在都自身难保。”

“我说你这位姓默的同志啊,”冥医放开他,抖着手指他鼻子,“要不是我喜欢你我现在就把你扔马路中间去你信不信。”

“不信,你还站得起来吗。”

“等回家,”冥医握住他的手,认命似地抵在自己的额头上,“回家再说,先活下去。”

默苍离像是终于妥协,闭上眼睛。他们气息相贴,伤口相贴,数得清缺口下的灰尘和弹片。那是最狼狈的时候,也是最接近彼此的时候。

这手拉住了就没有再松开。

最后还是没能和同事们一起走,辗转困顿下和所有人都失去了联系,冥医并不知他们是出了意外没有走成还是已经到了安全的地方。这联系直到很多年后才有蛛丝马迹,而那时他们或是年迈或是入土,身体和记忆都钟鸣漏尽,只有感情是真实的,不会行将就木。时间推开一些又留下了一些,在那些风雨飘摇的日子里,有什么东西永远地留在潮湿阴寒的冬夜,他们的选择和苦难,软弱和真心,勇气和自由。

那时幸有三院的好友出手帮忙,但还是坎坷颠簸,九死一生,从误入难民营到被迫深夜出海,二十艘非机动木船在海上的暴风雨中颠沛求生,十八艘沉没,只有两艘生还,在马士湾上岸时撑下来的只有十几人。

几十年后再次遇到鸿信时,冥医还总颠来倒去地和他说起这些事,像那些普通的老人一样,不自知地反复复盘同样一件事情,他剔去了不堪的,只拣轻描淡写的部分,在鸿信耳边小声说:“你师父其实不会游泳。”

鸿信很给面子地表示惊讶:“安城长大的没有不会游泳的。”

“真的,他一入水就厥过去了,身上还穿着贵得要死的羊毛大衣,你不知道他有多重,我自己手脚都冻没知觉了还要抱着他把他拖上马士湾的海滩,结果上了海滩就被人用枪顶住脑袋,我粤语也很烂……”

“后来他身体就特别差,这些年总算又给我调回来了。”

默苍离这时候从外面回来,边进屋边甩一句:“讲来讲去都这些事情你是有完没完。”

冥医就缩在鸿信耳边叽咕:“你看又生气了吧。”

鸿信低头择菜不说话,门外的光灰扑扑地打在他们身上。他年幼就早慧,聪明一辈子,什么事都在心里囫囵成方圆,想一想就知苦难的深浅。他当然知道他不忍说的那些,心里全都清楚,民国二十九年冬天南方的公海上没有一盏灯,最后一只木船里剩下五个人,在马士湾上岸的只有冥医一个。他没有从海里拉住师父的手,也没能抱住他一起死里逃生,暴风雨像吃人的齿轮,命运是薄纸,所到之处摧折如土。冬天的海滩多冷,月光照着异乡人,稀薄没有温度。以前说明月总照故人来,后来滞留在海岸的那十天里,万念俱灰的日子,故人不来,人要怎么挺过来?

鸿信坐在小板凳上,身子左右摇晃,还像小时候那样撞一下冥医的肩膀:“回来就好了啊。”

冥医回到安城时已经是民国三十年开春。因受伤的缘故始终没能及时返程,在南边盘桓了大半年的光景,好在他曾在杏林月报上写过稿子,受到月报编辑好些帮助。人在岛上时炮灰里重生一回,后来在马士湾,再活下来已经没有太大的感觉,好像连伤感都迟钝了许多。

他在渔民家里醒过来,吃饱了东西就揣上一点吃食跑去海边找人。渔民问他带吃的干什么,他说怕有人会饿,想想又说怕我要找的人会饿。那人又说淹成这样了,有一口气就不错了,不会知道饿。

有一些面朝沙土搁浅在岸上的尸体,他不敢翻,就摸摸衣角看衣服辨人,他想不起来默苍离的大衣里穿的是什么。后来想自己是个医生什么场面没见过,可恐惧从脚底蔓延上来,手抖如筛糠,每否认一个就委顿在地,像被抽掉了所有的筋骨。

又想起那天的炮火,生死都是一瞬间的,相逢也是一瞬间的,相逢像是被夹在生死和离别之间的一卷浮灰,跟着风掠过自己,好像谁的头发轻轻拂过脸颊。那几乎是梦里才有的温度。

之前六年里默苍离在安城和周边开了不少店面,他和冥医说来香港谈生意是真的谈生意,并未骗他。华南一带的洋遮铺闻名已久,便去了几次香港。而瞒着他的部分,他不说冥医也猜到一些,他那时没有问,以后也不会问,战争之下各人有各人的信念和活法,他不过问,这是彼此之间的信任和自由。

默苍离那几次都是即去即回,只有最后一次——也许是旅馆靠近太平山道的缘故,也许是天意作祟,那次鬼使神差地多留了些日子,这一留就真的见到了面。

冥医回安城找默苍离,不久安城就沦陷,又只好辗转离开安城搬去苏县,乱世无根,漂泊的那几年好像用掉半生,年轻时作天作地,老了就盼随遇而安。谁也没有想到这一去就在苏县生活了几十年,过完了后面大半辈子。

医书里学到的话为人为己他都记着,有一句是“心有所爱,不用深爱,心有所憎,不用深憎。”那是告诫人病由心生不必执念的话,终生只做到后半句,始终对俗世太诚恳,横冲直撞地爱,唯有对自己不真诚。

这句话他做不到,很多话都做不到,他就不当老师,自己做不到教不了别人,只当个郎中。

回乡的路像长征,嫌车马都太慢,去百花的路也像长征,怕遥遥无尽。

那些时候灵魂悬在太平山道上,还总是较劲似地回忆他的大衣里到底穿的什么?好像是一件米色的毛衫。偏又在去百花的客车上闭上眼睛瞌睡时看到他脱下大衣挂在旅馆的衣架上,里面赫然是梦里常看见的那种几百年前的青衫。每每惊到心肺震颤,醒来耳边总回响默苍离那天和他说——

我不想你失去我,也不想自己失去你,我们谁都难以承受。

十年之间又回了两趟百花镇,前者去时人去楼空,门房已经不是门房了,他说人没有回来过你不要找了,你也不要去找他,这么乱呢。他又说别难过啦。冥医摇头,不难过啊,就是有点茫然,好像突然无家可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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