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者再去,赶上整改,连百花深处的门都进不去了。但是西面的围墙上还留着鸿信小时候画的画,他飞禽画得好,鸳鸯、孔雀还有喜鹊,都是伞面上常见的图案。而墙上画了一排鸿雁,不知道用什么画的,还没有剥落,几只灰突突的雁子一字排开要往山墙上飞去,好像真的要攀山越海飞去北方。山墙上挂着一轮新鲜的红日,和初来时的夕阳一模一样。
其实并不是多少年的事情,只是走了些人,就好像所有东西都风卷残云地消失了。那个时代像是有无数只手推着人走,失散是这样的失格人间里最常见的偶然事件,随波逐流不过就是这样,因此并没有许多惆怅——此时此刻世上的每个人都走在河的一端,像安城河那样的,而河上白雾茫茫不见对岸,是以未来长久地沿河而走,为了找到百花渡,等一条船,和等云开雾散的时候。
金刚对生离怒目,菩萨对死别低眉。菩萨也有想渡而不能渡的事情——苏县有寺庙,冥医在苏县生活了好几年才知道有这样一个香火荒败的地方,从一座窄桥上过去,底下是引流去稻田的一条细河,寺院门口的石壁上写:“过桥,就是天涯”。他实则少有信仰,而人间八十难,桥仍需施主自己来过。
如果说在巨大洪流之下天意仍有善意,那就是后来的生活无波无澜,平安顺遂,老天没再给人使绊子,没有第二个人能再像那样搅动风球,使得他们风雨飘摇。
冥医开了十年的诊所,又在国营单位做厂医做会计,63年的时候从安城一起过来的朋友进了伞厂,问他要不要来,说进单位有保障总比自己投石问路要好。冥医本想拒绝,一听是伞厂,就过去了。只为了一个“伞”字。生活看似庸常又令人羡慕,顺遂是最令人羡慕的福祉,可是——
“良人执戟明光里”,那是连菩萨都不能渡的事情,有人轻轻渡他,将他轻放在河心,却又被洪流分割两岸。经历过山高水长,芦苇明光,顺遂成了刻舟求剑,也成了折磨。
77年夏天,有人请冥医北上开会交流,说是交流不过就是做做表面看看戏,都是折腾人的玩意。主办方很贴心问要不要来个学生陪着,冥医骨子里不服老,说不用。
年轻时候都是走南闯北的人,什么交通工具都见识了,但现代的新式飞机没试过,机场太大花样也多,冥医有点找不着北,服务台离他几米远,走不动了坐在大厅的花坛上喘气。背包放在脚边。
身边人来人往,各有征程,大多年轻人,像他年轻时一样,赶路如走马,疾奔不回头。有个中年人撞了一下他,也有老人杵着文明棍,像个海派老绅士,腰挺背直地一步一步走去服务台问个清楚。
冥医一直坐在花坛上看那个人,他就记得默苍离爱漂亮,年轻时爱想必老了也爱。五十年前泥泞的河滩上都要穿身白长衫去见自己,不惧风吹雨打,干净齐整,横平竖直。
冥医第一次见到他就觉得他是个横平竖直的人,老了以后哪怕个头缩水,脊梁坍塌,可一定还是不屈不挠,从里到外的周正。
他爱极了他这样,他在他心里能漂亮一辈子,永远是百花巷子里被人排队说亲的小师傅。
冥医坐够了,拎着包往候机厅走。买了一份报纸一瓶水,坐在靠窗的位子上,窗外云朵稀疏,停机坪上的飞机像只巨大的飞禽。他看了一会转过头,架上眼镜看报纸,报纸上写八月教科座谈会的召开,这个冬天学生终于能高考了,又一个新时代将要来临。那个模样绅士的老人坐在他对面,腿上垫着包,包上叠着一沓纸,他在画画。
冥医忽然放下报纸,把眼镜摘了,他喊对面:“默苍离。”
对面也抬头看了他好一会,脸上犹疑不定,他说:“杏花?”。
冥医赶紧问:“你怎么来这里了?”
默苍离说:“来找你,你的老家在苏县。”
冥医就笑,眼睛眯成缝,隐在层峦叠嶂的皱纹里:“你到哪去啦?”
默苍离说:“很多地方,安城回不去,后来在岭南。”想了想又说,“苏县已经是第三次来了。”
冥医又说:“那个撞我的人是不是鸿信啊?”
默苍离说:“是,他也来找你。”
冥医说你知不知道我怎么看出来的,鸿信小时候额头给桌角磕过一个疤,还有你是个左撇子,你拿笔的手势总是跟人不一样。
冥医一直和他讲话,也没有难过,好像只是老朋友在老地方碰到,问个好,没有意外和惊心动魄的场合。此时却突然低头抹眼泪,哭得弯下腰。默苍离抱着东西坐到他旁边,拍他的手臂,像哄小孩:“不要哭了,你哭我就听不到广播。”
1977年夏天他们飞去北京,转去天津、岭南,然后一起回到苏县。
七十年代的苏县像曾经的安城,有一条长河,一条窄巷,许多雨水许多酒。从苏县下车,还要再坐一个钟头的巴士,沿着高速公路,路过成片的稻田。夜幕如绸,想到三十年前的月光,离别的夜晚和现在没什么两样——而月有阴晴人有爱憎,月光照故人,它不知人间时刻,迟来了太久。
冥医走时是在第二年的春末。墓地都选在一块,好些年前就买好了,头脚挨邻,背山面水,是个吉地。
鸿信不会让自己葬在这儿,他离开安城太多年,生命里最颀长的部分是在北方过的,安城于己只是童年记忆里灰蒙蒙的一线,扯不开太多豁口——那里草木扶疏,月光稀薄,那里船到桥头,送他远走。
老人落完葬他买了百花巷两天的套票,在百花深处里坐了两天,然后去墓地拜别。
百花巷自从变成旅游景点,凡进来得按天买票,里面的老宅子能进厅堂不能进厢房,东西只能看不能摸。鸿信弯腰从门外透过玻璃使劲儿往里瞧,师父在哪儿坐过,自己在哪儿趴过,东西在哪儿摆过,他都记得,但他被时间隔在门外,成了永久的过客。
那两天他就坐在井边上看北厢房门口那棵杏树,杏花开的时节稍稍过去了些,大开大合地抖了一地,像过期的云,云里掺着糖丝,糖丝裹着棍棍儿,吹糖人的小兄弟把铃铛清澈脆亮地摇过几层罗汉斗的山墙,年幼的他从窗子里伸出头来,阳光像糖水儿流在地上。
清明那天有雨,一群学生撑着油纸伞从山道下走上来,笑声忽近忽远。这山上的墓地除了大多数的普通人还长眠着诗人、先烈和县志里明史在册的一些故事。这些孩子或歌或笑,站在杜鹃花前举伞拍照,对悼亡的惆怅不及一场恼人的雨来得更多,来旅游的人都说“不买百花伞,不过安城河。”
鸿信站在树下躲雨,稀疏的雨水浇得他眼睛酸胀,忽然想起一些年幼的事情——那时他才四岁,记忆和老人一样荒败,是点状地漂浮在他弱小的意志里,始终不曾汇聚成具体的脉络——他想起四岁那天他好像出疹子,高烧不退,师父抱着他赶去流水镇找幽冥家的老先生,昏黄的房间里,老先生捋着胡子念方子,身后坐一个少年,埋在油灯后将方子一一记下。鸿信在床上一直哭,他就走过来在他手里塞了一颗糖:“晚上不好吃糖的,不要告诉你师父呀。”
病好的时候,他在厅堂外耍,看到师父坐在太师椅上,拿着那张方子看了很久,然后仔细着收进一个木盒子中。穿堂风吹来,是四月芳菲将尽的时候,院子里有花伞,屋子里有花香,两眼模糊。
那时太小太小了,油灯下的少年人,面目温柔的师父,和北厢房外种的杏花都不比一颗糖给他的记忆更深。他不明白,那大概是真正的第一面,可是谁也不记得了,自己不记得,先生不记得,只有师父的小木盒记着。
鸿信曾旁敲侧击地问冥医,这些东西要不要一起烧走。冥医说不用,该带的早就带在了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