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人恩惠,必会受人制肘。刚开始的那段时日,他虽贵为天子,却要处处谨小慎微,仰他人鼻息而活。从那时候起,庆元帝便知,高门大族在大周盘根错节,隐约有压倒皇室的气势。他一边虚与委蛇,一边又不动声色,暗自部署。终有一天,李氏大厦将倾,皇后那一族人皆被入狱流放。如今的李氏,只不过是留下的那一支旁支在苟延残喘。皇后之后便一病不起。他还清晰地记得,那日天已经很冷了。玉阶上的潮气不一会便凝结成一层薄薄的霜。殿中有淡淡的沉香散出,皇后半卧在塌上,见他进来只是微微扬了下眼睑,就无半分动静。他突然觉得气血翻涌而上,自李氏出事以来,她见他便一直是如此模样。冷淡,漠然,仿佛不是那个朝夕相处的枕边人。“你如今见朕就需得是这个模样?”如此寒凉的天,她却只着了一件素色锦衣。殿内虽也烧着金丝炭,却也不应该如此作践自己。她斜卧在榻上,青丝如瀑,肌肤胜雪,唯有一点红唇,红的异样。即使见他如此激动,她却依然云淡风轻。她是李氏贵女,却因父兄宠爱,性子中自有一番别人所没有的娇憨与天真。只是,也不过短短时日,却像是一瞬间长大,已然是天翻地覆的改变。他们是少年夫妻,他虽对李氏家族多有提防,对皇后还是保留了心底最柔软的角落。突然,也不知为何,她剧烈地咳嗽起来。不一会,便娇喘吁吁,伏在榻上缓不过来。庆元帝大惊,大步上前,将她揽在怀中,疾呼:“瑶瑶。”她的身子烫的吓人,而这平日里情浓之时的昵称,如今却成了她的催命符。她在他怀中剧烈地颤抖着,一口血从口中喷出,溅在她的嘴角上,她的白衣上,触目惊心。“来人呐。”他第一次感到手足无措,那怀中人似一块烙铁,将他的心烫的生痛。宫人听到呼叫,鱼贯而入,都被眼下的情景惊住。那位高高在上的帝王,死死抱住怀中的皇后,神色癫狂,如一只困兽。皇后长发逶迤在地,面色雪白,唇角的血渍红的吓人。她双目紧闭,一只素手低垂,看上去无声无息。庆元六年,皇后薨。自李氏出事,到她去世,她便再未与庆元帝说过话,哪怕是短短一句。可曾经,她是一分钟不说话便觉得难熬的女子。他将她葬在皇陵,却不敢死后与她共寝。于是,又大张旗鼓地在与她相隔数里的东陵重新建了皇陵。之后,他娶新后,生幼子,仿佛皇后的薨逝对他毫无影响。可是,他不敢去她生前住过的寝殿,不敢去她常去的花园。她的锦帕,她的衣衫,她看过的话本,画过的画,都被他深深锁在偏殿。甚至,是他们的儿子,他都不愿意去面对。他以为这样,那个有着全天下最动人笑容的女子便不会再左右他的情绪。让他那个破了一个洞的心再也填不满。直到那日除夕夜,他见到了那个身着红色宫装的女子。他们容貌并无一丝相似之处,可她嘴角的那丝笑却又和她如出一辙。尘封已久的往事破土而出,他突然间不想再压抑自己,纳了那名宫人。“太子,你可是恨朕吗?”床边的儿子其实与她很是相似,唯有一双凤眼承袭了自己。多年前,她总是抱着景堂对自己说:“我最喜欢的便是他的眼睛,因为和你的一模一样。”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她的笑是无人能比的花。哪像后来的暗淡无光,连瞧都不再瞧自己一眼。萧景堂起身,端过案上的汤药,放到自己嘴边吹了吹:“父皇,儿臣惶恐,从未有过此心。”言罢,他上前几步,声音低柔:“父皇,该喝药了。”那药汁漆黑,在烛光中隐隐发亮。庆元帝紧盯住他,眼中带着审视与深沉。半晌,他张开嘴,喝下了那碗药汁。殿外,风越来越大,隐约有脚步声密密匝匝向这边奔来。萧景堂不言不语,安静地注视着面色惨白的庆元帝。一股难以压制的腥甜味涌上喉头,一口血从庆元帝的口中溢出。即使早就知道是这个结果,庆元帝依然感到悲痛难抑:“你可曾想过这么做的后果。”萧景堂的脸色讳莫难辨:“想过怎样?没有想过又怎样?天家本无情,父皇不是比我更有感触吗?”“你这逆子,还有没有纲常伦理可言。弑父夺位,你都能做的出来?”萧景堂满眼讽刺:“父皇这皇位,也不见得来的有多干净吧。”外殿突然被打开,训练有素的羽林军鱼贯而入。清一色的铁甲长剑,在烛火中闪耀着寒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