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次王朝的倾覆,都是一场浩大的复仇,是你至今未曾放在眼中的百姓的复仇。”
“要我说,这个国家能维持到现在,已经是宋儒之说养得民风温厚了,要是换在汉唐之前,只怕元早就赴了秦、隋的后尘。”
里赤媚的脸色在他的话中变得越来越难看,他有心反驳,却无从说起,白皙如雪的脸上青一阵、红一阵,最后只能说:“魔师既然知道沉疴所在,也有治国之才,震慑天下之力,为什么对这数十年的宿疾,视若无睹呢?!”
“魔师也是魔门出身,魔宗蒙赤行昔年随成吉思汗征战诸国,建立起蒙元,您身为魔宗的亲传弟子,薛禅汗的师弟,看着帝国江河日下,无动于衷,难道真就如此绝情?”
一时间,殿内的侍从们都畏惧地低下了头,只有里赤媚的声音在华丽的宫宇中回响。
庞斑并未因为他的质问动怒,淡淡回道:“正因为我出身魔门,所以我才如此绝情。”
“你们手握大权却把天下治理得一塌糊涂,难道还要怪先人祖辈不愿庇佑?我早就不是帝师了,也从不是邪帝、圣君,我是魔师。”
道从自然,佛求渡世,儒说教化,法治诸行,而魔只修自我、本心。
“何况,只要从天地之理中窥见一切运转的流程,就会发现人世兴亡都不过是一场大梦,梦中人忘我地去爱、去恨,去沉迷欲望,追逐权势,去扮演每一场际遇中的角色,这轮回往复中,谁能识破今日之身?”
“是非成败,何足眷恋。”
里赤媚看着他,心中震颤,这就是“天人之别”吗?在走上天道的人眼中,生者会死,死者会生,众生平等,所以他不会为元朝的灭亡悲伤,也不会为新朝的建立欢喜,因为这都是天道的一环。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当认识到这一点时,里赤媚的呼吸乱了,他浑身冷汗涔涔,仿佛有什么宏大到不可违逆的存在向他笼罩过来,让他觉得自己从来不由自己。
不,那股力量从始至终都存在,只是他从未察觉,察觉到冥冥中有一只手,推动他走向注定的结局。
是命运让他出生成为“里赤媚”,是命运让他遇见扩廓,成为他的徒弟,是命运让他出现在昨日的那个位置,被魔师看见,得以跟在他身边,听到这番话。
是机缘巧合,还是因果循环?
大到一个王朝,小到一只蝼蚁,都逃不脱那无形命运的掌控,超脱不去生死。
而不远处,已经从大梦中醒来、自尘网中超脱的魔师沉默着,仿若永远不会动摇的坚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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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赤媚失魂落魄地走了,庞斑也要离开大都。
他本来打算留下一本心得就去闭关的,里赤媚倒是提醒了他,关于明玉的事。
当初他用这个身份上武当山,不过是闲中找事,随手布下一子。
若这些年他未曾自己捉摸到破碎的途径,那有一个修太极之理的道门中人做对手也很好,在极端的力量碰撞中找到破碎虚空的路,不少前辈都是这样做的,但庞斑始终觉得这样不够圆满,所以他没有驻足等待那个人出现,而是继续向天道探索。
在看到哈日珠离世时,庞斑忽然发觉自己过于沉迷道理了,所以他离开这个国家,往陌生未知的西方去,去探索、学习、修行,在“天人”的天平上,为“人”的一边加重筹码。
这是丰富自我的过程,也是寻求突破天人合一的道路。
他走了很久,常常似有所得,又捉不到那一缕灵光,所以就反复在红尘中颠倒来回。
直到他游荡到黑海边的那天,忽然发现海边有一块巨石。石块上有人用剑气刻的字迹,看笔画的痕迹,应该是用手指随意书写下的,其中道意深重,以至于数十年风吹雨打,没有半点损毁。
上书的是一句唐诗: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泣下。
落款令东来。
无上宗师令东来,古往今来多少人杰,唯独他能称“无上”,其人并无名门出身,靠天资悟性,三十岁便得证天人,而后游历天下寻求对手,终究无一人能与之相抗,直到他去后,蒙元才发兵南下攻宋。
可当令东来自东方来到这西海时,看着这一望无际的沉暗水面,只觉得前所未有的寂寞、惆怅,因为他在当世根本找不到可以相对论道的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天地间只有他自己,求道的路是如此的孤独,他只能靠自己走完这最后一程。
令东来是如此,庞斑也是如此。
他在海边站了许久,转身折返中原,决定在了结所有因缘后,独自去叩问当世武学的最高境界。
明玉真人对如今的他来说,已经是一招无用的闲棋,十余年过去,本该不再提起。
但在想起这段时,庞斑心念忽然被触动,这让他隐隐感觉到这一着对后来的影响极深,太极一脉在武当和后来的明朝推动下,传入民间,武当派因此兴隆,成为皇家家庙,道门再度起势,但这都是一门一朝的暂时影响。
最重要的是,如此广布武学于天下,将直通大道的功法向所有人公开,为后来的大变埋下了基础。
武林四大奇书存世千年,不过在少数人手中流传,因为这些武功的珍贵,也因为它们太过艰深,资质不够的人去学,只会适得其反,枉送性命。
而明玉真人回向天下,为芸芸众生指出了一条得窥至境的路,虽然要修得先天依旧需要过人的天资悟性,可至少这给了无数窘困的人机会,一个在武学为主的世界里探索至理大道的机会。